听到这话,牧雨刚才还无比僵硬的身体突然彻底放松了下来。面对意料之外的问题,他像兔子一样晃了晃脑袋,有些难以置信。
本该推辞掉才对,但借着哥哥的语气,他忍不住把脑子里的而已哎哟!”他大叫一声——朱易拿毛巾用力拧了一下他的鼻子。
梁律华捂着鼻子对他怒目而视。朱易只是泰然自若地拍拍手上的毛巾:“好,血止住了,之后几天都不用上班了,请安心等到真正的冬天到来吧。”
在梁律华发火之前,他及时补充道:“为了避免成为笑话。”
出院当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此次出行汲取了教训,没有带多余的人,甚至连朱易也没有跟来。梁律华只带了一个司机,此时正让他在车里等着。
只身走进玛利亚正门,接下来便径直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走廊。仿照古堡的设计,走廊的光线少得可怜,唯恐让人看清楚里面有什么。
走廊尽头设了一处铁质大门,挖空成了高大的铁栅栏,像是监狱的牢笼一般引人心慌。其中还隐约传来尖叫声与来源不明的响声,更加剧了这点。
护士长恭恭敬敬地出来迎接,虽然对她的叙述完全不感兴趣,但交谈下来听到的全部是积极的反馈,这让人在无论何种程度上都安心不少。
等到古堡的寒气快要钻进骨髓里,手也开始忍不住去掏烟,一抬眼悚然发现,梁牧雨就站在离自己三四米左右的位置。因为周围环境太过昏暗,结结实实把他吓了一跳。直到走到有自然光的地方,才能稍稍看清他。
牧雨还穿着刚来时的衣服。可气候早已入冬了,他的脖子和锁骨都暴露在空气中,身体装在松垮垮的衣服里,显得十分单薄。
令人宽慰的一点是,他额前的头发剪短了。以往藏在黑发下漂亮的眼睛白皙的脸庞暴露出来,以往的Yin柔气质减弱了些。好像是劳改结束后的样子,这下不可能有人把他认成女孩儿了。
梁律华忍不住朝他走近了一步。他想向他道歉,说自己来迟了。也想问他这段时间以来过得怎么样,问有没有人欺负他,问他冷不冷。但是犹豫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看见面前人的逐步逼近,梁牧雨微微缩起肩膀,畏缩不前,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被吓坏的兔子,眼睛紧紧盯着梁律华——不,是梁律华的鞋尖。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与工作人员道别,一前一后走出了玛利亚。牧雨像是一个幽灵跟在他身后,让他苦于回首。如果不是布鞋与地面摩擦的脚步声,他几乎无法确定他的存在。
走出古堡大门,离汽车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梁律华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好困。”
梁律华转身:“不舒服?”
他摇摇头,小声地重复:“我好困。”
“先上车。回家就能睡了。”
在梁律华看来,几句不痛不痒却分外可贵的对话似乎让两人重新熟络起来。梁牧雨也没多说什么,跟在梁律华身后上了车,与他并排坐在后座。梁律华坐在左边,而他靠着右边的车窗坐下。
车窗禁闭,车内昏暗又安静,几乎隔绝了一切声音。梁律华扭头看着窗外,街景荒凉,人烟稀少,几乎没有什么人类在此生活的痕迹,也没有车辆经过。
扭头看一眼牧雨,发现他的眼睛早就闭起来,正用脑门正抵着车窗打瞌睡,却总是被车的颠簸惊得睁开眼,睡得很是艰难。
路况的糟糕最终还是没有抵过睡意,再次看向牧雨时,他已把头埋在胸前睡着了,脑袋还一点一点地往下掉,像小乌gui似的。
梁律华向右边挪了挪地儿,轻声吩咐司机把车停下来。
正交待着,牧雨的身体无意识地歪向了过来。他的肩膀陡然压上了一份重量,话语也不自觉断了一下。
理所当然的,他抬起右手,环住牧雨,把他的脑袋扶到自己的肩头。弟弟身上有一股医院的消毒水味,和无数人的味道,但是没关系。
“小吴,去抽根烟,休息一下吧。”梁律华言简意赅地告诉司机,司机自然也识相地下了车,踱着步子走远。
远处立着成片的白杨,周围是一片荒草地,头顶有间歇的虫鸣和飞机路过的遥远轰鸣。
听着见耳畔均匀的呼吸声,慢慢闭上眼,经由隔着衣衫的重压,清晰感受到他的温度。
于是梁律华意识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了。
他是被下半身难以忍受的酸胀感叫醒的。睁开眼,周围的天色居然已经全黑,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也睡了过去。
牧雨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膝上,压着自己的腿还在毫无知觉地睡。腿脚已经全麻,略微一动,却被麻痹感刺激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牧雨动了动,醒转过来。他睡眼惺忪地起了身,头发被压得乱糟糟的,眼睛因为还没有适应黑暗,本能性地去抓能抓住的一切,一伸手便摸到了梁律华。
他动作迟缓地把手收回:“对不起。”
看着依然沉浸在睡意余韵里的牧雨,梁律华心中的感情一时复杂到难以言说。他抬手习惯性地想帮他梳理额前的乱发,但牧雨在黑暗中猛的一颤,往窗边躲了躲,扭过头去。
“对不起。”他有些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梁律华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什么要抓住的东西。只能僵硬地扫了扫衣服上的灰。
打开门把晾了一天的司机小吴叫回,车重新开起来。车内也再次陷入沉默。他没有试图再靠近牧雨,牧雨也没有闭上眼。
腿部麻痹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几乎占领了全部的知觉,与之匹敌的还有稀薄的空气带来的缺氧,让他感到呼吸不顺畅起来。
难熬的时间gui速流逝,天色从墨黑转为黑蓝色,车驶入了城内。
梁律华问梁牧雨想去干什么。他看着窗外没回答。许久才说:“我该回家了。”
梁律华开始不安地整理领带,手指发抖地握住领结,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把领结抠得松松垮垮。
“随便找个地方放我下来就行,我可以自己搭公交回去。”
梁律华没有理睬他,直到重新把领带理得一丝不苟时才开口:“起码去吃些什么吧,睡了那么久,你一定饿了。”
没等梁牧雨回答,他便自作主张要求司机在一家面馆停了下来。
司机下车帮他拉开门。他下车后见梁牧雨迟迟没有动弹,便示意司机先行离开,自己则绕到牧雨所在的那一侧,替他拉开车门,好声好气地劝:“你不是最喜欢吃面了吗。”
梁牧雨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但是按照梁律华的意思下了车。
这家面馆和之前去的那家老旧的面馆不一样,很明亮,很宽敞,墙面被漆成清淡的黄,摆的都是干净的木桌子。
梁律华拉着梁牧雨在一个角落的沙发座内坐下来,这里隐私性比较好,但两人的距离相较刚才却丝毫没有拉进一点。牧雨靠在椅背上,从纸巾盒里抽了一张餐巾纸,撕成两半,叠起来再撕成两半。
梁律华拿了菜单推到他眼跟前:“想吃什么?”
梁牧雨手中的创造被迫停止。他接过封皮红褐色的菜单,快速翻了几页,推回梁律华面前:“都可以。”
梁律华不经常出门吃饭,对饭店也没有概念。看了眼服务员,看了眼梁牧雨,合上菜单,叫来服务员:“你们这儿卖牛rou面吗?”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梁牧雨一直盯着梁律华后面的方向看,梁律华终于忍不住回头,发现那里是一台电视机,上面正在放护齿糖果棒棒糖广告,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正因为蛀牙而坐在地上伤心地哭。
梁律华扭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没话找话道:“在那里吃的好吗。”
梁牧雨摇摇头。
梁律华问:“都吃些什么?”
梁牧雨答:“他们不给我吃的。”
梁律华忍不住皱眉,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一碗冒着热气的牛rou面就端了上来。梁牧雨坐着迟迟未动,梁律华就拆了一双筷子递给他。
梁牧雨举着筷子,迟疑道:“你呢?”
梁律华摇摇头:“你快吃。多吃点。”
获得“快吃”的指令后,梁牧雨半点没有犹豫地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就这样风卷残云地干掉了一碗,梁律华甚至没有看清他咀嚼的动作。
梁牧雨开始吃第二碗时,梁律华帮他要了一杯水:“别着急,慢慢吃。”梁牧雨仰头将拿来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果然放慢了速度。
吃到第三碗时,中途他抬头看了梁律华一眼。梁律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托腮盯着弟弟的吃相,额前紧张得出了一层冷汗。不过牧雨很快低下头,自顾自呼噜呼噜地吸着面。他给自己也要了一杯水,防止自己一直盯着牧雨看。
慢慢地喝着不算太干净的塑料杯里的水,水量没减多少,牧雨已经吃完了第三碗。他拿袖子一抹嘴,盯着梁律华看。
梁律华问:“吃饱了吗?”
梁牧雨扶着碗缘犹豫了一下,垂头抬眼,眼神偷偷追着梁律华看,露出一副可怜相。梁律华忙不迭地说:“那就继续吧,没关系。”
到了第四碗牛rou面,梁牧雨依然吃得狼吞虎咽像饿了十几天的人一样,速度丝毫没有放缓,让梁律华忍不住担心起来。
“已经四碗了。”梁律华忍不住说,“会把胃撑坏的。”
牧雨充耳不闻,继续把面条往嘴里塞。可这一口还没咽下去,便忍不住吐了出来。他跟没意识到似的,重新夹进嘴里,囫囵吞了进去。
“别吃了。”他抬高了一些声音。梁牧雨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却依然像机器人一样动作僵硬地往嘴里塞。
梁律华忍不住站起身,从他手中抢过碗,吼道:“给我停下。”热汤洒在手上也浑然不觉。
牧雨低着头,保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才缓缓仰起脸看着梁律华。
梁律华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牧雨的脸。
他的表情是和煦的,淡然的,却在一瞬间发生了古怪的变化,整张脸变得扭曲起来。他猛得起身,捂住嘴冲向洗手间的方向。
梁律华跟上去,走进逼仄的男厕发现牧雨正在一间单间里,门半掩着,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他站在门口,没有往前再走半步。直到令人煎熬的声音减弱。
他听着牧雨“咚”得撞在门上的声音还有痛苦的喘气声,背后有如针扎一般颤抖不已。
牧雨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走到洗手池前洗脸、漱口抬首盯着镜子里的牧雨,却发现牧雨shi漉漉的眼神正望向镜中的自己。
梁牧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身面向梁律华。他慢慢地挪着步子到律华面前,他的脸色苍白,刘海和脸都被水沾shi了,律华发现他的面颊上的rou更少了,黑眼圈也很重。
他说:“手。”
“嗯?”律华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手一看,才发现汤比自己想象中要烫,手上被泼到的地方已经变红了。
但他藏了藏:“没关系。”
牧雨朝着他苦笑了一下,越过他径直向外走。
梁律华呆了五秒,僵硬了十秒,为了克制愤怒花了一分钟。
他愤怒的是,这臭小子怎么学会了一句话不说就走,他又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跑起来追上去。
他要回家吗,就这样发完疯之后回家吗?他家在哪,怎么回去?他回得去吗?
自己是为什么要拉着他这样浪费时间?
“梁牧雨!”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居然已经站在路中间旁若无人地大声叫住了他。
梁牧雨盯着怒气冲冲追到身后的梁律华看了一会儿:“我要回家了。”
好像怕他一瞬间消失,梁律华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回来,瞪了他半天才憋出句话:“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那么,我还有事要说,跟我去一下公司。”
梁牧雨看了一眼像大闸蟹蟹钳一样抓在胳膊上的手:“我可以说不吗?”
“不行。”几乎是慌乱的脱口而出。
梁牧雨思考了一会儿,低下头把他的手拨开:“知道了。”
梁律华觉得烦躁。虽然他总是在烦躁,但是此时的烦躁简直要把他逼疯,甚至想往车上狠捶一拳。
他是谁?他可是梁律华。而这个小孩儿是谁?这个小孩谁也不是,只是他有病的弟弟而已。
他到底是为何要像这样为他劳心竭力,还只换得一张冷脸?
才想起自己已经把司机赶走了,许久没有开车,驾驶技巧已经生疏,更何况自己并没有亲自开过这辆前几年新买的车,但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
把梁牧雨支到副驾,沉着脸上了驾驶座,一想到弟弟坐在副驾上,手心直出冷汗。
“会开车吗?”为了掩饰紧张,假装无心地问道。
牧雨答:“会。”
不问还好,这一问心中无名火突起。为什么自己现在才知道他会开车?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如果早知道这孩子会,刚才应该让他开的。自己的手抖个不停,根本没法把车开快。好巧不巧手上被烫的地方还开始隐隐作痛,更让他焦躁不已。
梁律华因为诸多因素感到烦闷不已时,梁牧雨只是看了看他因为药物作用而微微发抖的手,什么也没说。
带牧雨走进公司,路过的员工笑容满面地问候他这么晚还来公司时,他连一个表面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倒是跟在身后的梁牧雨代替哥哥默默向那尴尬的女员工欠了欠身,可以理解为一种赔礼。
已经习惯了老大臭脸的女员工其实并不觉得生气,但跟在他身后的这个年轻人让她眼珠子都移不开了,只顾着回头看,差点崴了穿着高跟鞋的脚。甚至过了很久还在想:这个忧郁的小美人到底是谁!
几乎是用指骨砸下楼层按键,梁律华黑着脸带着梁牧雨上了电梯。
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让梁牧雨坐下,他坐下后只是抠着扶手的褐色布料,沉默地盯着桌面上的烟灰缸出神。
梁律华推开烟灰缸,掏出一份文件摆在梁牧雨面前。
“我帮你安排了一份在本部的工作,是一份很简单的文书工作,只要会用电脑就能干,而且我直接能监管,会有靠谱的人带你,薪水也不低。关于你母亲也不用担心,疗养院和床位都已经解决,只要收拾一下直接搬过去就可以。这段时间她的状况很好,一切都没有问题。”
梁律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身体向前倾,语气也不自觉高昂许多:“还有,我把那些脏东西都解决掉了。那些人渣,陆兴,李志,你不用担心他们了,你什么都不用害怕,我会销毁所有的录像带的,不会再有别人看到。你可以没有顾虑地继续生活,我会把所有让你困扰的东西全部扫除。”
“是吗。”梁牧雨呆了一会儿,许久才缓缓垂头,一下一下抠着手指低声念叨,“他们对我都挺好的,坤哥他们。他们都不是坏人。”
梁律华的表情凝固了。他慢慢收回前倾的姿态,双手搭在桌上。
可梁牧雨浑然不觉似的说下去:“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他们都很照顾我。我很笨,做不好事,他们也不会骂我,不会嫌弃我,像对待弟弟一样对我。我一开始什么都不会干,他们就安排我去老大身边开车。因为我是新来的,就有前辈欺负我,坤哥李哥他们都帮我揍回去了。至于后来的事情,也只是因为我自己碰了不该碰的人的原因,他们也是被迫的。”
他呼出一口气,摸了摸鼻子:“工作还有妈妈那里的事,我都不需要。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说完要起身。
“给我坐下。”
梁牧雨坐回去。
梁律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你的意思是,你对他们怀有感激之情?发生了这种事,但你不怨他们?”
梁牧雨没说话,不悦地抬眼盯着他看。
“你很喜欢他们这样对你做吗?”梁律华忍不住说,“你说你自己没有病,害怕被我看到视频什么的,都是因为害怕被我发现,其实你是在喜欢这一切是吗?很多个人一起来?”
梁牧雨脸上的不悦转变成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怪异表情。梁律华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话过分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牧雨跟没听见似的晃了晃脑袋,沉yin片刻道:“我想你说的对。”
“我说了,不是这个意思。”
“梁总,您不用跟我解释。”
“别这么叫我。”梁律华生平第一次想要在不是下属的人面前猛拍桌子来证明些什么。
屋子里的光本就不亮,现在好像愈发暗下来,牧雨的脸庞在灯下也变得难以看清。
“话说回来,你知道真正困扰我的是什么吗?想必日理万机的梁总完全不会意识到,正是无休止地干涉我私人领域的你。”
“明明就是嫌弃我,还要装作对我好,控制妈妈,跟踪我,调查我,却给我很多东西,故意对我好,还陪我去自己不喜欢去的地方,不断玩弄我的感情,骗取我的信任以后把我狠狠甩开,”他猛地扒住桌子,逼视着梁律华的脸,“现在终于说出来了,抱有的一直是这种想法啊,原来一直觉得我就像那种欲求不满的母狗是吗?打心底里觉得我有病是吗?”
梁律华的脸色煞白,看起来要晕过去了。
梁牧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这么做的,但你想要的我已经全部按照你的指示来了,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叫我进医院我就进,你叫我吃什么我也会吃,就算要揍我也可以。接下来能不能放过我?让我一个人腐烂,不要再平白无故地施舍我了,可以吗?”
梁律华紧紧闭一下眼睛,重新睁开后,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冷静叙述道:“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从头到尾,我从来不曾对你有过这种想法,只是你自己在曲解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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