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武侯呢?」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阳武侯?他怎么想起来问老头了?
看着霍子孟有些不安的脸色,程宗扬忽然心头一动,瞬间明悟过来——自己
还真是错怪了这老家伙!
自己对霍子孟最大的怨念,是他一直躲在后面不露头,直到分出胜负,才跳
出来摘果子。可自己从来没有站在霍子孟的角度,通盘考虑过。
霍子孟从不掩饰他对清河王的好感,可为什么会在自己登门时表示妥协?不
是因为自己开出的条件有多好,辩术有多高明,更不是自己有什么人格魅力,而
是因为在霍子孟眼里,自己代表的是阳武侯,代表的是帝室嫡脉刘询!定陶王是
阳武侯推出的人选!
霍子孟不插手,是因为他没办法插手。洛都之乱,参与争斗的势力有三方,
一方是刘氏宗亲,一方是天子母族,而自己全力支持赵飞燕,被他当成阳武侯的
授意——这是一窝亲戚在打架啊。他一个外臣往里面凑,说小了是不知分寸,说
大了是别有用心。有道是疏不间亲,霍子孟能怎么办?他也很苦恼啊。所以他只
能躲在府中,保刘氏,保吕氏,顺带着跟自己结盟,保长秋宫,保赵氏,保定陶
王……尽心尽力地给大家擦屁股。等大家打完,全都消停了,他再出来干活,收
拾残局。
霍子孟之所以对董卓恶意满满,原因也可以理解了。他身为朝廷柱石,这时
候都要夹起尾巴做人,老实待在一边。董卓一个边郡将领偏偏非要插手,这不是
添乱的吗?霍子孟可以忍刘氏,可以忍吕氏,也可以接受阳武侯支持的赵氏和定
陶王,可董卓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是万万忍不得的。
这老狐狸自称耿直,那是瞎扯。不过他的油滑还是有底线的,一旦触及到底
线,他就寸步不让。现在看来,他的底线与金蜜镝一样,都是汉国法统所在。只
不过比起金蜜镝囿于身份,只认准刘骜所代表的法统,身为汉臣的霍子孟不必有
顾忌,能够接受的反而更宽泛一些。比如阳武侯。
程宗扬慢慢道:「他老人家去了武帝秘境。」
霍子孟双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膝盖,过了一会儿道:「定陶王是宗室近支。」
看来他也知道刘骜父子血统的蹊跷,以为阳武侯是赴武帝秘境验证血脉,因
此出言试探。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说道:「定陶王出身高贵,当为天子!」
朱老头并没有给定陶王验血,但这个谎他撒得眼都不眨,别说定陶王的血脉
可信度极高,就算他也是假的,刘骜能做天子,他为什么不能?不管真假,定陶
王都必须继承帝位。就算他是假的,也必须是真的。
霍子孟定定看着他,「阳武侯——过得可好?」
程宗扬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好得很呢。他老人家练的童子功,极有养
生之效。」
霍子孟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他最担心的是刘询已经有子嗣在世,他在汉国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自家儿
孙铺路。可以想像,一支已经消失数十年的宗室突然浮出水面,并且一跃成为帝
位的最有力争夺者,将会给汉国朝局带来什么样的震荡。
刘询既然无后,这些担忧就都不存在了。阳武侯插手定储之事,显而易见是
对吕氏的报复,除此之外,并没有表露出多少对汉国的恨意。相反,阳武侯选择
了赵后和定陶王,而非刘建,在霍子孟看来,倒是很有些顾全大局的意味。
毕竟摊开了说,阳武侯除了对吕氏恨之入骨,对于窃居帝位的刘骜父子,也
不会有什么好感。他选择赵氏收养定陶王继嗣的方式,而不是另起灶炉,等若承
认了刘骜父子的帝位正统,这样的让步,也算是极有诚意了。
霍子孟看着手里的茶盏,「真要是的话,老夫倒不介意。哈哈哈哈……开个
玩笑,不要想多了。」
「……我能不想多吗?你们对帝室的品德要求真不高啊。」
霍子孟冷哼一声,「不长眼的都死了。」
也对。刘骜父子的血统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不过自己怎么总觉得他这话里别
有用心呢?
程宗扬一边转着脑筋,一边道:「我要对圣上的安危负责,走是不可能的。
反正我有常侍郎的身份,住在宫里也不算违例。」
霍子孟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也罢。圣上安危要紧。嗯,听说你老家是在盘
江?」
「行啊,霍大将军,我的底细你摸得够清的。」
「知己知彼嘛。」霍子孟态度愈发和蔼,笑呵呵道:「听说你很有钱?」
「有点吧。」
「借点吧。」
殿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程宗扬沉默了足有一盏茶工夫,然后深深吸了口
气,「霍大将军,你还缺钱?」
「太后让我重任大司马大将军,掌管尚书台。」霍子孟道:「我推辞了。」
他竖起手掌,「五次。」
「按规矩不是三辞三让吗?大将军还多两次?」程宗扬道:「态度也太诚恳
了吧。万一弄假成真,可就玩脱了。」
霍子孟像是没听出他的揶揄,叹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先帝欲建宫室,
少府的钱都花光了,连大司农的府库也暗中挪用了不少。这个亏空可是不小。」
「连大将军都说不小了,难道我一个小小的商人,还能把国库的亏空都给补
上?你可太看得起我了。」
「倒不光是钱的事。去年以来,四境大旱,各地粮食欠收。以往朝廷早就应
该设法调粮度荒,赈济灾民,可惜先帝犬马倥偬,事情就耽误下来了。」
霍子孟这话讽刺意味十足,毫不掩饰对刘骜的不满。但还是那句话,死人是
不会恼怒的。
「等老夫让人一打听,好嘛,合着晋、宋、昭南、晴州的余粮,差不多都被
一家程氏商会给买了。哎,你到底屯了多少粮?」
「勉强够自家人吃吧。」程宗扬道:「大将军要想买粮食,只要价钱合适,
大家好商量。」
「朝廷无钱,为之奈何?」
这是打算白要?程宗扬笑了起来,「大将军,咱们可是一开始就说好了直说
的,结果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原来是看中我手里那点粮食了。」
「民以食为天。要不能设法筹到粮食,我这个大司马大将军也做不久。」
「所以你才推让五次?」
「推辞不就总比被人赶下台好些。」霍子孟道:「运气不好,说不定还会被
人当成替罪羊呢。」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我可以借你一批粮食。但你能给我什么条件呢?」
「算缗令……」霍子孟看着他的脸色,毅然道:「这个肯定不算!算缗令乃
是先帝乱命,早就该废了。」
「还有呢?」
霍子孟试探道:「西邸的钱退给你?」
程宗扬都气笑了,「要粮没有,要命一条,告辞!」
「哎!这不是商量嘛。」
程宗扬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定陶王可是你极力保驾的,如今刚刚登基,汉国岂能再经得起动荡?」
程宗扬脚步缓了下来。
「即便阳武侯,也不会忍心看着故国百姓尽成饿殍吧?」
「粮食,可以借。」程宗扬道:「条件,我会让人专门来跟大将军商量。霍
大将军放心,程某做生意,讲的就是公平二字,绝不会让你吃亏。」说着抬手一
揖,大步离开。
秦桧随行移灵,班超已经守在门外,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将军与主公
星夜商谈,在意的绝非那些粮食。」
程宗扬也有这种感觉,霍子孟要买粮食,什么时候说不行?用得着这么急着
入宫吗?但自己道行太浅,揣摩不透老狐狸的心思。
「那是什么?」
「殇侯。」班超道:「大将军是在试探。」
程宗扬明白过来。他心知肚明,朱老头对洛都之乱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插
手。但在霍子孟看来,阳武侯既然出手,肯定有所图谋,只是不知道他胃口到底
有多大,所以连觉都顾不上睡,把那些诸侯打发出城,便前来试探。
「霍子孟这老家伙对国事这么上心,真看不出来,还是个忠臣。」
「国事亦是家事。」班超道:「霍大将军此番坐山观虎斗,用的是弱干强枝
之计。如今大局将定,必须要赶在定陶王登基之前谈好条件,时间是半点也耽误
不得。」
程宗扬神情慎重,「这话怎么说?」
「霍大将军于刘氏、吕氏、赵氏均不得罪,貌似谨守臣节,执中行事。实为
坐视三方互斗,好收渔人之利。」班超道:「原本三方势均力敌,彼此间厮杀不
休,如果换了我是霍大将军,巴不得三方打上个一年半载,刘、吕诸家都死得七
七八八才好。谁知董卓会带兵入京。凉州军这筹码太大,无论投到哪一边,天平
都要倾斜,霍大将军才不得不赶紧出面收拾局面。」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宗室、外戚、世家、豪强——主公以为,霍大将军更倾向于哪一方?」
「我明白了!」
程宗扬终于知道霍子孟为何会说出住在宫里那种轻佻的话头。
站在霍子孟的立场,无论宗室强大,还是外戚一手遮天,都不符合他,或者
他所代表的世家豪强的利益。削弱宗室和外戚,甚至更进一步限制皇权,才是他
的真实目的。但这个想法只能深藏起来,不敢暴露一丝一毫。
从这个角度讲,霍子孟会选择除了德望,其他都无足轻重的清河王刘蒜就顺
理成章了。按照霍子孟的想法,最好是把天子供进神龛,当作一个牌位。所以他
对宫中种种乱象不闻不问,宫中名声越差,行事越荒唐,他潜在的同盟就越多。
六朝之中,汉国天子是权力最大的一个,如果要削夺天子的权力,眼下就是
最好的机会。吕氏失势,赵氏出身寒微,定陶王年纪尚幼,唯一可虑的,就是阳
武侯。所以霍子孟才降尊纡贵,亲自出面跟自己这个小商人谈判。
霍子孟确实有私心,但他的私心就比刘建和吕巨君更恶劣吗?至少,在程宗
扬看来,霍子孟还是个可以谈判的对象。换作刘骜、刘建、吕巨君等人,自己连
坐上谈判席的机会都欠奉,能跪着回话都足够荣幸了。
程宗扬走了几步,终于站定。这么好的机会,不狠宰老霍一刀,对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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