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听见头顶传来那青年平静的声音:“鲁伯,来搭把手,先帮他翻个身。”
两双手分别扣在了他的肩头和左腿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正面朝上翻了过来。
动作虽轻,也难以完全避免牵动伤处,慕容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痛嘶。
那只右腿的膝关节因淤血而肿胀,以一种不寻常的别扭姿态高高隆起,且因衣料的阻隔无法透气,无比难受。
青年绕到他身前屈膝蹲下,按住了他的右脚,准备动手帮他脱掉靴袜。
慕容靖见状,也不管自己一身的伤痛,慌慌张张地挣扎着支起身来弯腰护住了右腿。
他的脚腕上纹着他们鲜卑慕容部的图腾,如今边疆汉胡纷争不休、互为仇雠,万一被他看到了这个纹身,说不定会……
那青年不由蹙起了眉头,抬眼看向他,目光泠然:“你的腿骨脱臼了,必须尽快医治,否则很可能会落下残疾。”
慕容靖闻声略一抬头,恰好对上了他乌湛湛的双眼。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突然想通了自己为什么要不远万里地来中原当这个到处受气的窝囊质子、又为什么要在寒风凛冽的冬日瘸着一只腿被困在深山之中。
若说这世间种种际会皆为因果,那么他到而今为止所经受的一切苦痛,也许就只是为了能在此时此刻此地,遇见这个人。
慕容靖直愣愣盯着他微垂的眼睫发呆,甚至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的长靴和袜子取下来的。
直到耳旁再度传来一道清晰的人声:“你是鲜卑人?”
慕容靖霎时心脏猛跳。
他顺着那人的视线低头看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脚踝上那片巴掌大小的狼形刺青。
“我……”他诚惶诚恐地觑着青年的脸色,喉头一阵滚动,不知该如何应答。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伸手托住了右腿的腿肚,另只手覆上膝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膝盖周遭的肌骨上下游移,一寸一寸地贴着伤处仔细按揉,似在探寻什么关窍。
慕容靖牢牢盯住那几枚在自己腿上驰骋跳跃的灵活指尖,内心紧张不已,额头上不停渗出大颗汗珠。
终于,那几根手指停了下来,同时捏住指间的xue位毫无预兆地往下一按。力道并不大,慕容靖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没忍住叫了一声,下肢忽然不自控地爆发出一阵急促而猛烈的痉挛,背上冷汗如涌。
青年止住了动作,双手依旧稳稳扣在他腿上。
慕容靖闭上眼睛,试图牵制住那股在他血ye里横冲直撞的野蛮力量。然而他越是努力,身体的行动越是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两条腿仿佛拥兵割据的强藩一般不听号令,兀自在原地抖个不停。
他完全失了方寸,只好暂时将自己藏进一片由他自己编织的黑暗中,借此来躲避眼前的狼狈。
四野静谧无声,周身的空气被无边无际的岑寂所充斥,慕容靖置身其中,恍惚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他行将枯竭之时幻想出来的蜃景。
意识混沌间,一阵轻柔低缓的歌声破开了那片寒冰一般沉冷的死寂,悠然飘入他的耳中。
“……陇头东流水,流离Yin山下。朔漠苍苍,阔野茫茫,穹庐如落珠,弯月似弓刀。放马两泉泽,草长马着膘……”
那曲调他既熟悉又陌生——年幼时常听塞上的牧民们哼唱,而今已有十年未闻。
慕容靖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那青年闲静淡漠的一张脸。他半蹲在地上,手中捧着那截伤腿,两片薄唇轻灵地张张阖阖,yin出悠扬的塞外乡谣。
他的鲜卑语稍显生涩,嗓音却清越如山间泉鸣。慕容靖忽觉心头燥热微却,似有一缕清风在怀,那风掠过朔北皑皑的雪山巅和离离的芳草地,沁着冰雪和草木的清冽幽香。
慕容靖咽了口唾沫,移开眼睛,小声地问道:“郎君……也是鲜卑人?”
“不是。鲁伯,按住他。”
青年见他下肢的痉挛已渐缓,便握紧他的脚踝猛地使劲往后一扯,另只手扣在膝下一两寸的位置,手腕以极快的速度用力一拧,生生将那截错位的腿骨推了回去。
慕容靖疼得猛挣了一下,被身后的鲁伯制住了。
那青年站起身,同他解释道:“还需以木板或竹片固定断骨,眼下工具短缺,不甚方便。所幸此地已离洛都不远,先随我上路吧。”
两人合力将他抬进了车厢,那青年亦紧跟着坐了进去。
车厢原就不宽敞,还堆了一大摞行李,如今又塞进来一个身形健硕的负伤少年,更显局促逼仄。青年见他艰难地左右腾挪,始终伸不开腿,索性将人一把捞过来,把他的头枕在了自己膝上。
这下腿是伸开了,慕容靖却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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