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同居生活一直持续到月底,30号那天,程德赛兼职完回来,公寓里来了一个陌生的英国人。
程子期没有早睡,和他在客厅语速极快地谈论事情,大概是军中的机密话题,见她来了,就没有继续。客人走后,他从房里抱出一个大箱子,里面是整理好的衣物用品。
小姐,你对于明年的留学名额考慮好没有?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储备了百分之八十的信心。
考慮好了,她说,我想等战争结束了再出去。
程子期怔了怔,你考慮了很久?
从你告诉我的第一天起就在考慮。
程子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族的一部分成员拥有预言能力,能在梦中模糊看到未来的事,我之所以跟你说日本会在三年内投降,是因为我的梦,加上对时局的判断。就在昨晚,我做了另一个梦,在法西斯失败以后,这片土地上依然会有战争,和比战争更糟糕的事。我并不能预知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你经历了那些,会希望和我一起走。
会持续很长时间吗?
对人类来说,很长,我看见的是断断续续的冲突。
她交握着双手,目光凝在茶几上,仿佛能感受到那几个橙子酸涩的味道。
只要你开口,我就能把你弄出去。
程德赛努力笑了一下,不必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想留在我的祖国。
他眼中的光渐渐熄灭了,转为失望,一层雾气隐隐地浮了上来。
要记得给我写信。她说。
程子期忍不住了,沉声说了句抱歉,快步走进卧室。
客厅里陷入压抑的寂静。
半晌,她敲敲门,你别哭呀,又不是见不到了。
任她怎么叫,他都不开门,只好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思天想地,心中乱纷纷的。
翌日清晨,院子里来了领事署的车,等她听到喇叭声,披着外套匆忙下楼,程子期已经拎着皮箱站在车前了。
真该死,我起迟了!她抱怨道。
程子期看着她的黑眼圈,胸口发疼,做出一副初见时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向她伸出白手套。
这是干什么?
小姐,很高兴遇见你。
程德赛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没有,我一定会回来的。他喉头一哽,安慰道:我在英国的前三个月,会住在部队里,所以写信不太方便,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忘了你,我记性很好的。
她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司机拼命朝他使眼色,他踌躇片刻,掏出手帕擦去泪珠,低头在她额上蜻蜓点水地印下一个吻。
然后飞快地钻进车里,紧张万分地道:我,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开车,快点开车!
司机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踩下油门。
汽车消失在大街尽头,程德赛独自站在院子里,秋天的风吹过shi漉漉的脸颊,像一声悠遠的叹息。
回到公寓,她拉开抽屉,拿出父亲留下的信封,密密的蝇头小楷诉说着他未竟的心愿。
三年,不过就是三年,我会亲眼看到的。她喃喃道。
一滴泪落在薄薄的信纸上,晕染开墨迹,她忙用指腹擦去,可字已经花了。
那正是父亲在遗嘱末尾抄下的最后一首诗,中华民族不灭的悲愤在国运衰微之时再次于纸上呐喊,铁画银钩,字字血泪,千百年历久弥坚: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
1942年10月,英国lun敦。
夕阳下,深秋的冷风吹皱了泰晤士河,几只白鸥站在桥上,眼巴巴地盯着行人手中的面包。自从两年前德军对这座城市狂轰滥炸,国家物资紧缺,这些从祖nainai开始就在河畔生存的飞禽再也没能从lun敦市民那里吃饱肚子,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说,你们倒是打起些Jing神呀。
一个戴黑帽的男人从威斯敏特桥头走过,拄着一根鸦嘴杖。他将手杖靠在栏杆上,从怀里掏出几块蒜香黄油脆面包,还没掰开,海鸥们就争先恐后地张开大嘴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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