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发那天,程德赛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她起了个大早,和参加调查的同学们乘火车到宜良,再换汽车,向南开往少数民族聚居区。
盛夏山野蓊郁,时有骤雨袭来,红土路面十分难行,经历一天的颠簸后众人不得不选择徒步,用马匹驮行李。好在除了蛇虫鼠蚁横行,沿途风景殊丽,堪称旅游圣地,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说着天南海北的趣闻,一点也不觉疲累。
三日后,队伍到达了薄竹山脚。此山是这一片的海拔制高点,森林里隐藏着古老的僮族村寨,正是一行人要走访的。黎国彬助教先独自进村求见寨老,给了些钱财,告知来意,到午时众人才被允许进来,三个男同学歇在猎户家中,两个女同学和老寡妇宿在一处。
饭后,和程德赛同屋的女生悄悄道:你发现了没,这里的村民好冷淡,他们只有村长会说官话,其他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很奇怪。
太久不与外界来往了吧,也许祖上经过战乱,才躲到这深山老林里,自然对汉人没有好脸色。
下午的调查证实了她的猜测,寨老带他们来到祠堂外,点香火祭拜过祖先,然后领人到房中,给了一些汉字的书籍古本,用生硬的官话介绍村子历史。
他们自称是一千年前从广西迁徙过来的,北宋年间,老祖宗侬智高曾经在广西自立为帝,败于名将狄青,逃到了云南,其族人隐于乡间,后代有能力出众者,混成了当地土司,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再后来,清朝雍正年间改土归流,要废土司,他们就再次起兵反抗,结果被灰头土脸揍回了山里,自此极少与外界交往。
这可谓民族迁移的经典案例,众人掏出本子刷刷记录,程德赛为了论文,还询问了一些他们与汉人互市的经济生活状况。
最后,寨老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要再往西南走,就不一定能问到什么了。我们寨子大,一百户人家还有几个老人会说官话,也见过汉人,要是碰上山里头的 蒙,他们可没有好脸色。
他口中的蒙就是生苗,与世隔绝、不与外族通婚的苗族。
这山里有吗?黎助教问。
有,我劝你们不要去,他们不看钱,很难相处。
调查小组商量了一下,决定在本寨观察几天就下山,向西前往蒙自。
借宿的第三晚落了雨,谁也没当回事,但程德赛起床洗漱时,看到老寡妇在院子里望着云象,长吁短叹。
寨老说:这是要下大雨了,会发洪水,你们要么多住几日,要么就赶紧走。
由于接下来行程紧迫,黎助教决定立刻启程,囫囵吃完早饭,六人带着纸笔仪器匆匆下山,结果还没走到山脚,狂风卷来一片乌云,暴雨说下就下了起来。
晌午的天色黑得怕人,饶是他们习惯了雨季的气候,也暗暗心惊,林间污泥横流,根本走不通了,连人带马匹说不定会栽在涨水的河里。于是便往村子折返,原先一个钟头的山路变得极其漫长,在倾盆大雨中仿佛看不到尽头。
队员用绳子一个牵着一个,艰难地往高处走,然而前进的速度比不上水流的速度,眨眼的功夫,谷地里的溪水就汇成了一条河道。程德赛紧紧攥着手里的麻绳,耳边除了自己喘气声,仿佛还听到有人在喊。
她腾出一只手抹去脸上雨水,回头眯眼一看,河里模模糊糊有个小孩儿,正抱着一棵树,扑腾着两只手大叫。
下面有人!她大声通知前面的队员。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雷声轰隆隆的,也听不清,她感到绳子被放下了几米,便明白了意思。
程德赛从小就会游泳,不假思索地拉着绳子从坡上跳了下去。那孩子离得不遠,大概只有十米,此时河道尚窄,她很容易就游过去,把绳子绑在了他身上,再在自己腰上绕了几圈,队员见状便开始用力拉。
两人一前一后爬上土坡,她松了口气,冥冥之中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回头望去,只见河水弹指间竟已涨了一米多高,波涛汹涌,若不赶紧往上走,恐怕会被冲走。
要快!
程德赛刚喊了一声,就感到腰上力道一松。身前的绳子不知何时已被石头划破,一道裂痕越扯越深,她还来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连人带绳砰地砸进水里。
瞬息之间,凶猛的湍流淹没了她。她凭借极好的水性浮上来,听到队员们焦急地呼唤,扯着嗓子回喊:下游!下游!
能不能顺利漂到河流下游去,只凭天意了。
程德赛没时间想这个问题,费力地抓住一根浮木,上游冲下来无数泥沙石块,将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划破,所幸没有撞上什么大家伙。抬起头,队员的身影早就不见了,浑浊的河水犹如一只大手,用势不可挡的巨力推着她一漂千里。
暴雨一直在下,她的五官糊满了水,身子像一叶小舟浮浮沉沉,此时才知道自己那点功夫不值一提,恐怕就是游泳冠军也不能在爆发的山洪中穩住身躯。
很快,她的力气就用完了,全身冰冷,嘴唇颤抖着,扒住浮木的手也抖得不像话,一个浪头打过来,整个人就从木头上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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