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大寒
长兴二十四年的霜降,竟有了小雪的气候。
冬至国宴,君臣同乐。我最不喜奉承场面,只是拽着袖子呆坐,眼见案上供着的檀心腊梅开得尤好,正宜品玩,将唤暗香捧一钵水仙增色,不见人影,纳闷间她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语笑盈盈,递给我一瓣芙蓉花笺。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1]
转眼望向武将席案,沈昀山眸中情意犹温。
简略交代疏影几句,悄悄取下凌云髻两旁的三尾金凤重钗,解下挂着五福如意玉锁的金项圈,提起红罗朝云的裙角就要开溜,好巧不巧传来了一声通报:“梁国使臣觐见——”
无奈回座,只看那人是否与我一般气闷,沈昀山对案上琉璃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配上他那身老成的鸦青色直裾礼袍,怎么看怎么滑稽不搭调,我不由笑开。
冗长无趣的祝言,简直是要将好心情磨个Jing光。磐口檀心的梅花揪下了一片又一片,堆在蟠龙腾海青瓷盘里,垒起一尖宝塔。
梁国与陈国来往并非厚密,何故专程遣人祝天?
屈指算来,梁王袭位已然三载,万万不该再是这般姿态。
一时想不通,却听那使臣将声音拔高八调:“吾王求娶贵国挽绫帝姬,以崤、渠两城为聘。”
轰隆——
平地一声雷,炸得人头晕眼花。
哪个丫头掐着我掩在层叠广袖下的后肘,与扭痛一起重重复复的还有她低低呼唤不知是封号还是闺名的短语。
恍惚侧首,目光相撞刹那,沈昀山脸上的惊惧,想来该不逊于我分毫。
是年小寒,鹅毛大雪连连飞扬三天三夜也没有半点要歇息的意思。北地的折子上了一封又一封,不是这处冻死一村人,就是那处饿死半城人;朝廷的银子拨了一批又一批,却皆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父皇接连半月不再与我们一同用膳,掌灯的小太监也道保和殿灯火一日比一日熄得晚,母后携众妃命妇长跪慈怀宫诵经祈福,皇兄外派北地音讯寥寥,就是沈昀山,也不再绞尽脑汁逮人往宫内递东西。
除夕下放的赏赐比往年少了一半,我都是这般光景,可想而知底下的庶子庶女与妃嫔仆婢是何等窘迫,更不必说北地的百姓。
多年后回想,方觉已显亡国之势。
三更鼓平,夜不能寐,我披了孔雀翎斗篷便往保和殿去。父皇与几位亲贵大臣埋头理政,一宫灯火通明。这一月多来四次相见,皆不过匆匆一眼,匆匆到我竟不曾发觉,父皇两鬓何时爬上斑白,眼角何时镌下沟壑。
龙案上层积的奏章几乎要淹没他苍老的身躯,曾经,他的肩头,是我认为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依靠。
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将漆盒交予值夜的宫娥,悄无声息前来,悄无声息离开。
甬路灯影明灭,漫漫曲长好似没有尽头,几星飞雪逃过油布大伞在泪干的脸庞上融化,凛冽寒意仿佛渗进骨血,直抵那颗不愿正视时局的心。
梁国使臣在行馆候了一月有余,只是文武百官都讳莫如深,父皇母后更是绝口不提。
改道登上揽月楼,顶阁换了透色琉璃窗,事事讲究的制造局难得未曾画蛇添足,雕刻各式各样祝愿祥瑞安康的花纹,放眼望去通通净净,漫天霜色里无数萤火闪烁微弱,几不可见。
这是大陈的子民,这是我的子民。
“殿下,卯时了。”疏影话音和着晨钟响起,邈若山河。
家国天下,向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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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出自唐杨巨源《城东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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