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站在原处的远谦并不能知晓小八的愁闷,得了名字的他不禁喜上眉梢。兴高采烈的回了府,想着等下午小八出摊了,再去找她。好不容易等到用过午膳,再到宏福寺胡同时,却发现摆摊的小贩都不见了,剪纸春联散落一地,只剩小八在那里收拾。
远谦觉得奇怪,上前一问才知,原来是外班衙役说此处是官家的地方,要想在这里做生意,至少需拿出一半的银钱上供朝廷。可那是他们在大冬天,顶着寒风,几个铜板几个铜板辛辛苦苦挣出来的,都是血汗钱。要拿一半的银子去孝敬这群人,他们哪里会肯,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现在人都被押走,送到衙门去了。只有小八因为要替少爷打理屋子,来得迟了些,这才幸免于难。
说到这里,小八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那群衙役活活剥了皮,下油锅:“这群衙蠹说什么要上供朝廷,其实全到了自己手里。他们平时就常常横行乡里,总能寻出无数个由头来敲诈勒索,全都是些倚仗官家身份的市井无赖。”
她气愤得眼睛里像冒着火,连那颗暗红的泪痣都跟着燃了起来。气到一半,又想起远谦器宇不凡,一身锦衣华服,家里十分可能也是做官的,抱歉的说:“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家中是否有人做官,但我没想骂你,只是太生气,口不择言罢了。”
远谦自然是明白的,笑道:“我不生气,你也别恼。我向你保证,今天晚上被抓的那群人全都会平平安安回来,尤其是和你一起出摊的那个。”
小八见他态度诚恳,不像哄人,感激的说:“他j1ao易,我先替他谢谢你了。”说完,又继续收拾。
只是冬日有雪,雪化成水,即便扫g净了,地上也还是sh漉漉的,这纸一沾地,就全脏了。小八心疼的拾起地上的春联,想起少爷明明身子不好,还得y撑着在家写字换钱,心中十分委屈,泪珠子不停在眼眶打转,尽量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她在一片狼藉中拾掇,背影纤细瘦弱,看起来孤苦无依清冷至极,看得远谦不由自主的动身帮忙一起收拾。好不容易把落了一地的东西收进箱子里,放在马背上,才得空问她:“那副画可有弄脏?”
小八一手牵马,一手抚着马鬓,像是在安抚马儿,也像是在安抚自己:“没有,少爷有先见之明,今天没让我们把值钱的带出来。”
那幅画的价值可不是区区几枚银钱能够衡量的,若真被一群酒囊饭袋糟蹋了,那才叫人惋惜。听她这么一说,远谦终于放了心。
春易被外班衙役抓走,国公爷的儿子想要救人,再容易不过。他只需露个脸,那群欺软怕y的自然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就把人给放了。
他们都是群升斗小民,本以为辱骂殴打朝廷的人肯定完蛋了,没想到竟然得了救。欣喜之下,跪在地上,冲远谦连磕三个响头,这才散去。春易也埋着脑袋往家走,没走几步,就被远谦叫住:“你等等,我陪你一起回去。”
春易平日里虽然憨傻粗笨,终究也是个男人,怎会读不懂远谦的心思。但这个人好歹救了自己,总不好对他冷言冷语,只能不情愿的答应下来。
正是h昏,冬日的暖yan撒了一地,积雪也化得差不多了。树梢上原本被白雪遮掩住的腊梅花开得正盛,h灿灿、香喷喷的,给粉妆玉砌的北京城添了一抹亮se。小八站在腊梅树下,焦急的等候,一见两人平安回来,便踩着树荫,迎了上去:“多谢公子帮忙将春易放了出来,少爷说一定要谢您。只是家境贫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还请公子赏脸,留在家中吃个便饭。”
远谦当然乐意之至,跟着小八到了她的住处。
进了宅子,只见巴掌大的院里站了匹白马,房间也只有厢房北房各两间,梁上的朱漆快要掉没了,门窗破落不堪,被风一吹,摇摇yu坠。这房子显然年久失修,房顶也仿佛会随时坍塌似的,细细一闻,甚至能闻到木头腐朽的味道。不过屋子纵然破旧,却也称得上g净,哪怕是角落,都不曾落灰,看得出屋主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小八不好意思的看着远谦。他身上是现下最时兴的布料款式,穿戴的每样物件全部都用香细细熏过,离他近些,还可以清楚闻到一gu子淡淡的沉香味,煞是好闻。这么个翩翩公子站在这种地方,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少爷说他腿脚不便,不好出门迎接,等你来了,还劳烦你去房里见他。”
那位被小八唤作少爷的人,住在最里面的一间厢房。房内陈设简单,除了满墙的书什么也没有,靠窗户的地方摆了张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笔是上好的紫毫笔,取野山兔脖颈处的黑针尖毛制成,尖锐刚y,写起字来遒劲有力,白居易也曾夸这种笔,尖如锥兮利如刀。纸却是最普通不过的红纸,几文钱就能在市面上买一大摞。
远谦正瞧得出神,便听到中帷后传出个病恹恹的声音:“让公子见笑了,如今都已落得这般境地,这笔本不该再用。只是我实在割舍不下心ai之物,所以才没能当掉。”
这话听得叫人心酸,他忙真心实意的说:“先生的字担得起这支好笔,只是可惜这样上乘的笔用在了这种纸上。”
“是可惜了。”
远谦只听得一声叹息,然后见到个坐四轮车的男子,双手推着木轮,缓缓驶来。男子的双腿被厚毛毡盖住,上半身靠在椅背上,一脸病容。若不是早就知道,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样力透纸背的字,会是眼前这个行将木就的人写出来的。
因腿脚不便,那人只能微微颔首当作行礼:“在下任道远。”
“舒远谦。”
远谦见小八一直没有进来,正要叫她,就听任道远解释:“小八去做饭了,公子请过来坐吧。”
他只好寻了张凳子坐下。坐定后,任道远倒了杯茶,放在他手边,又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戏谑道:“瞧你魂不守舍的,莫不是看上小八了?”
远谦倒是坦荡,眉毛一挑,承认道:“是看上了。”
任道远意外他的率直,佩服他还算有点魄力的同时,也忍不住笑他痴人说梦:“小八自幼机敏伶俐,有自己的主见。刚买来时我曾给她取过别的名字,她却不愿接受,说这是父母取的,宁愿挨打也不要换名。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胆识,依她的脾x是不会甘愿做人妾室的。况且她虽然是个丫鬟,却打小跟我出海经商,整日在海上漂着,是个野丫头,不懂规矩,也上不了台面,若真进了你家门,只怕会闹笑话。”
远谦听了这话,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面有愠se道:“请你不要把我当成拈花惹草、到处留情的好se之徒,我从未想过要她做妾,而且我今生也只娶小八一人。”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任道远吃了一惊道:“你是打算将她娶回去做正房?”
“是要娶回去的,就是不知怎么跟家中长辈讲。实不相瞒,我也在西洋呆了三年,同样不喜那些古板陈旧的繁文缛节,所以不会拿所谓的规矩拘着她,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任道远看着小八长大,知她出落得水灵,门庭未冷时,时有狐朋狗友三天两头的向他讨人,落魄后,更有人出大价钱买她。只是小八心善知恩,不愿丢下身残的他,跟着一同来了京城。所以在听春易说有个富家公子要买画后,他一猜便知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没想到这人与旁人如此不同,竟要娶小八做正室。
他敬佩他这份不惮人言,不惧世俗的勇气,又对他的自信不敢苟同:“我感激你救了春易,但小八是否跟你,我也做不了主,一切都要看她自己的意愿。我也不知你能不能做到今日所说,不过只要小八相信,愿意嫁你,我也不会横加阻拦。”
小八备好饭菜,敲门唤两人吃饭,远谦听到后,主动推任道远走出屋子,随小八进了北房。
北房b任道远的房间更加简陋,一张普通的八仙桌,两把长条凳,旁边的柜子上放了些瓶瓶罐罐,闻起来像是药材的味道,想来是给任道远准备的。桌上摆着四碗面条,撒了些葱花,翠绿翠绿的,还怪好看。除此之外就只有两盘菜,一盘是白菜炖豆腐,一盘是小炒r0u,小炒r0u里扒拉不出几块r0u,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生活拮据。
小八用手帕把桌椅板凳用力擦拭了好几遍,才邀远谦进来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我做得不太好,肯定不如你们家厨子做得好吃。食材也不是什么jg贵玩意儿,都是些乡下人吃的粗贱东西,要是吃不惯,你可别嫌弃。”
远谦怎么会嫌弃,只要是小八做的,哪怕是毒药,他也是愿意吃的。
因为家道中落,现在也没什么少爷吃,下人站着的规矩。四人各自占桌子一边入坐,小八将面多的两碗端给主人和客人,又对客人说:“你快尝尝好不好吃,不好吃的话不必勉强。”
远谦不敢表现出半分勉强,忙忙往嘴里塞了一撮,也不管烫不烫,点头夸道:“好吃、好吃。”
饭后,春易扶任道远去歇息了,小八送远谦出门。到了门口,远谦想起自己都没能同她单独说上几句,于是没话找话道:“听你家少爷说,任家原来是出海的商户,都卖些什么东西?”
小八见他没有要走的打算,陪他立在门口,回答道:“就是些茶叶、瓷器,还有绸缎。”
远谦点了点头,想起在海外的日子,嘴角含笑:“西方人的确喜欢这些东西,那又是怎么家道中落的呢?”
任家落魄后,树倒猢狲散,少爷身子又不好,那时是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小八想起那些伤心的过往,不由的叹气:“老爷得罪了上面的人,每逢出海就被知府以各种理由查封、拦截,家底再大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后来又遇人不淑,再加上老爷夫人纷纷离世,少爷大病一场,人走茶凉,欠下不少债。少爷又是个有骨气的人,不愿当欠债不还的无赖,所以把家底全变卖了还债,现在住的这宅子,还是旁人看少爷身子骨弱,可怜我们,借我们住的。”
远谦没遭过人白眼,自然t会不到这种落败后悲凉,他只敬佩t弱多病的任道远,是条顶天立地、铮铮铁骨的汉子。当今世道,人人都只顾保全自己,欠债的b要债的还横,谁会像他这样,主动变卖家产还债,自己落了个身无分文,朝不保夕。
“对了,我一样,讲究的是一笔一划,直抒x臆,可眼下这般场景,他已十分忐忑不安,哪里有情可诉、有情可颂。紧张之余,忽然想起前些年参加乡试时,遇到的一位小姑娘。那时他也同现在这般惶惶不安,全靠那位姑娘的宽慰,才得以平心静气的走进考场,如愿中了举。
他记得那位姑娘不过十二、三岁,长得灵动可人,娇俏天真,说起话来也不同于一般姑娘,颇有远见卓识。如今算算她也应有十六了吧,想到这儿,举人心中紧张全消,只专心致志的将那姑娘的模样细细画了下来。两个时辰后,画像终于完成。小厮将画高高挂起,众人围观赏画,待看清画后,皆赞叹不已。远谦更是惊得冲到最前面,奇道:“这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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