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八点半,裴净终于赶在一周结束之前完成了工作。
他盯着电脑屏幕长舒一口气,揉着酸涩的眼睛抬起头来。一如既往的,整层楼只剩下自己所在的办公室亮着灯。
要是报销的款项拖到下周,堆积的发票就会变得一团糟乱,而且整个周末都会不得安生。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权当活动筋骨,打算去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一杯罐装咖啡让头脑清醒一下。
走到贩卖机前,惨白的光打在他脸上,这才看清里面的饮料和食物都已经换成了最新款,包装花里胡哨,口味的形容词叠了又叠,什么海盐烧烤牛rou味洋葱圈,双莓樱花石榴茶……价格也顺带翻了一番。
kobeko的业务发展方向很散漫,虽然以钢琴制造发家,但是现如今摩托车、轮船、甚至是相机都造。在员工后勤方面也势必要成为弄chao儿。
不过这对裴净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普通的罐装拿铁咖啡已经飙升到了十元,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从荧荧白光前离开,径直走向洗手间。
免费的冷水扑在脸上,效果和昂贵的咖啡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他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走回办公室,却发现一个高大的背影伫在门口。
办公室里凭空出现一个活人。裴净却并没有被吓到,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人身后,小心翼翼道:“部长?”
男人回过头来,见是裴净,五官堪称完美的脸庞浮出一个微笑。
部长总是会对别人露出笑容。早上九点钟的公司,所有人都一副死气沉沉毅然赴死的模样,只有部长会对每一个向他问好的人平和地点头致意。手下做错了事,别的领导都会不分三七二十一地破口大骂或是Yin阳怪气地刁难一番,只有部长会优先想到安抚对方的情绪,尤其是对裴净这样不熟悉业务的新人来说,有这样的上司真是莫大的恩赐。
部长并非不会生气,但他严厉时的样子也只会让人想起苦口婆心的中学班主任——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谆谆教诲。
虽然他只有三十几岁,但好像已经练就了百毒不侵的好脾气。不仅能够控制好情绪,甚至连工作能力也比那些四五十的暴躁中年大叔领导们高上一截。
这样看来,他受到管理层的器重和下属的欢迎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
他见过很多次这个男人的笑容,可无论见过多少次,这笑容无一例外都会让他怦然心动。比如此刻,他得深呼吸一口气才能把失去冷静的心跳压下来,使得心跳的声音不至于大到让人听见,但取而代之的是脸颊开始发烫。他又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脸红,只好假借梳理头发用手尽量遮住自己的脸。
裴净入职kobeko刚满一年零两个月,和谢筱竹、也就是部长见面的机会不算太多。虽说是同部门的直属上司,但毕竟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部长,不可能由他来当小员工的保姆,也不可能亲自来他这里报销像是车费、餐饮费啊这些不起眼的小项目。他要去谈判更重要的合作,处理更重要的业务,对接更重要的人员
即便这样想着,面对着满桌的资料,他还是会忍不住往办公室门口瞅一眼,幻想着部长会一时兴起,屈尊视察他们这些丝毫不重要的底层员工。
谢筱竹看着他局促的样子,自然地帮他拨了拨额前凌乱的shi发,开口问:“这么晚还没走?”
他完成了一个无心之举,裴净心里已经是兵荒马乱。脸红地低头,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我不想把工作拖到下周,不过现在就走了,部长你也走的那么晚吗。”说完才想扇自己的嘴,觉得口笨舌拙地像个傻子一样。
“工作真是努力啊,辛苦你了。”部长的声音温和亲切,丝毫不带嘲笑的意味,“既然都忙到那么晚,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裴净激动地抬起头:“好啊!”
与其说觉得意外,不如说他就是在等待这一刻。与大领导单独去吃饭,虽说有些不安的成分存在,但是被邀约的喜悦完全盖过了。
受宠若惊的感觉在几个月前就有过了。如同往常一般,他核对报表很晚才回到办公室,同事基本上都已经走光,偌大的办公层只剩下他所在的一间亮着灯。偶然间发现,隔壁的影印室还亮着灯,走进去一看,发现谢部长正在里面,他的身影高大而挺拔。
裴净忍不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部长!您怎么在这里?”
谢部长回头看见是裴净,微微笑起来,一边整理手中的资料一边说:“我来打印一些私人资料。”
作为财务部部长,谢筱竹需要掌握财务核算、bp、财务分析、预算、合并报表等繁杂公务。不过,听说他在四大做过高管,还有着十分漂亮的留学履历,能够轻松把工作完成得一丝不苟。现在看来,这样的工作能力得益于他天赋异禀的同时也十分努力,不然裴净也不会获得深夜与他在公司单独碰面的机会。
直接接触后才发现,谢部长本人意外容易接近。他常年穿着高定西装,发型的偏分也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但说话却让人想起大学时期很会照顾人的班长,语速不紧不慢,声音稳重亲和。
法地对着他又推又打。谢筱竹完全不打算抵抗,任由拳头和腿脚落在身上。
可就算被打了,他依然没有流露出半分半毫的慌乱。明明自己才是攻击方,在他镇定自若的表情下,两人的地位完全没有逆转,自己依然是弱者,而他的每一个反应都是看不起自己的表现。轻蔑的眼,扬起的嘴角,他好像看着家里的宠物朝自己挥舞绵软无力的拳头,毫无惧意,反倒含着一丝欣慰。
想让他失去冷静,想看见他求饶示弱的样子,怎样都好,只想让他再也笑不出来。裴净疯狂地想着,可怎样打他都只是在单方面撒气。在谢筱竹生气前,他先没力气了,穷途末路地停下了手,扶着膝盖喘气。
“打累了吗?”谢筱竹俯身靠近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无关痛痒的玩闹一般,体贴地抚上他的右脸。
“滚远点!”裴净怒吼一声,胡乱往他肩上推了一把。谢筱竹趔趄着倒退了两步,半只脚踩在楼梯边缘,他看了裴净一眼,带着些许疑惑些许嘲讽,随后像失去提线的木偶一样后脑勺朝下摔了下去。
人身与地面剧烈相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回荡在空旷的楼梯间内。裴净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呆立在原地寸步难移。下半身像是被浇筑了水泥一般凝固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回声完全平息下来,他喉咙干涩,颤声道:“部长”可楼道间只有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地飘荡着消泯,完全没有一点回音。
他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遍:“部长?”
楼梯间一片死寂,他只听得见自己发抖的声音。
部长死了,他因为被自己推下去摔死了。
灵魂顷刻间被抽空,裴净耳边嗡嗡作响。他拖动如铅坠般沉重的脚步往下走,谢筱竹仰面倒在台阶的尽头,紧急出口的绿光幽幽闪着,他脑袋边淌着一片暗红。
裴净几乎是跌下楼梯,大气不敢喘飞扑到了部长身旁。
不要怕,不要紧张。他告诉自己,谢筱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是装的,他是在吓自己。可在满地的鲜血前,这一点无端的可能性根本欺骗不了自己。
“部长,谢部长,”他顾不得灰尘,双手撑在地上,趴在男人身前无助地小声呼唤,“谢筱竹。”可倒在地上的谢筱竹双眼紧闭,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他肯定不能叫人来,万一有人发现谢部长昏迷不醒地倒在地上,遂报警,警察前来调查,绞刑架,他此前从未觉得这一段旋律如此漫长,犹如生活一般,每次振动都敲击着他的脑颅……
“勉勉强强吧这琴,”龚可心呼出一口气,把手肘搁在琴上,支着脑袋打量他,“你在哭吗?”
裴净慌乱抹起眼睛:“抱歉,因为实在弹得太好了,所以就没有控制住……”
女人的表情像是在憋笑:“你在哭什么?听个琴就哭成这样,小时候应该害怕打雷吧。”
面对没什么根据的问题,裴净却抿了抿嘴稍加思索,认真作答:“小时候有一点怕,现在还好。”
女人不屑地嗤笑出声,重重合上琴,站起身:“就是你们这些傻瓜把钢琴捧上了神坛,几个共振的音节而已,听起来和打雷声什么的也没差。”
她手凑到裴净眼前打了个响指:“看见了吗,没什么区别。”
龚可心胸前的项链在阳光下亮闪闪得很漂亮,虽然小巧不算显眼,但裴净还是注意到了。
他看的不算太清楚,但是大概能辨认出是一只小猫。她捋了捋落在肩头的长发,她的发丝柔顺但坚韧,像是上了黑漆的细绳。她的皮肤在光线下几乎透明,苍白缺乏血色,神情却十分坚定。
看着裴净本能后退一步的样子,龚可心轻扬下巴:“钢琴是天才之间的游戏,不是大街上随便什么人都能学的。”
裴净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反驳:“天赋确实很重要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从小开始练习,靠着勤奋来弥补的话”
“只要不觉得自己可怜的话当然没问题啊。”龚可心根本没耐心听完,打断他,自顾自掏出一包蓝绿相间的烟,衔住一根,问裴净:“有火吗?”
裴净傻眼了,他来不及仔细分析刚才的一系列言论,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室内抽烟好像不太好吧?”
他面色为难地看向水晶钢琴:“而且烟灰万一碰到钢琴,事情会比较难办。”
龚可心漂亮的脸皱起来,她毫不掩饰地大叹一口气,开始翻随身的手包,口红、气垫、护手霜、眉笔,一件一件往外掏。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个老式银色打火机,她无视一旁满头大汗犹豫着不敢上前阻拦的裴净,点燃嘴边的烟,深深吐出一口气。
“说起来你是谢筱竹的部下吧,来财务多久了?”
裴净老老实实答:“一年半。”
“工作有趣吗?”
“咦?”裴净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算得体,只能支吾着搪塞道:“要,要说工作的话,不能说有趣,也不能说完全没趣”
“现在的年轻人,难道不会想着去做一些有创造性的工作吗?”龚可心耸耸肩,“整天对报表,报销,被使唤,不觉得无聊吗?”
裴净汗流浃背。工作难道是为了有趣才做吗,他难道是因为不想做更有趣的工作才来干财务的吗?这种问题真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也不能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此刻面对着龚可心,就像面对高中班主任却回答不上问题一样紧张——反倒完全忘记了对方还是个明星艺术家这个事实。
龚可心瞅了裴净一眼,手腕搁在琴台上敲了敲烟灰。裴净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截烟灰就这样碎成齑粉,漫散在冰清玉洁的琴身上。
“这样不太好吧”之类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龚可心就夹着烟不以为然地抛出下一个问题:“谢部长他人怎么样?在他手下工作还算愉快吗?”
就像被一盆滚水泼到身上,裴净紧盯着透明钢琴上的烟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啊,谢部长吗,他人很好啊,大家都很喜欢他。”
龚可心口中缓缓浮出一片烟雾,眼神转向窗外:“是吗。”
龚可心离开718,在琴上留下半支未灭完的烟。
必须把烟收拾掉才行啊。裴净这样想着,上前拿起烟,却忍不住学着她的样子,颤抖着夹住烟蒂,深深吸进一口。
烟是薄荷味的。清凉,但厚重。他想起自己刚才生硬地对龚可心说:您居然和谢部长认识。
她说是,她和谢筱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人很好是吗?她出乎意料地轻笑起来,扔下裴净和钢琴走了出去。
烟头还燃着火星子,裴净却妄想用烟来灭火。他的嘴唇与龚可心留下的口红印重合了,却沉默又用力地将烟雾全部输入肺中。
口红的甜是成功的味道,薄荷的清凉是才华的气息。他闭上眼,烟燃尽,口中留下一丝难以排解的苦涩。
是不是该厚着脸皮问清楚她和谢筱竹是什么关系呢?即便那样会自曝短处,即便如此……他也愿意断尾求得一分安心。而不是在实力失衡的单方面妒忌中显得弱小可怜,展现出无法自拔的愚蠢。
裴净清理干净钢琴,小心把718恢复原状,甚至连钥匙都拨回了最开始的方向。他匆匆走进电梯按了三楼。电梯下行的漫长时间里,他的心脏跳得太快,像是从高楼上被扔下的鸡卵,虽有护翼,却自知难逃心碎的结局。
他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没有天赋没有才华的人,放弃钢琴或许算是一件好事。起码这样做就不用面对自己无法成功的痛苦结果了。虽然明白如此这般的道理,被当着面说出“没有才华的人一无是处”这种话,多少还是会感到受挫的吧。
出电梯前他用力按了按眼睛。出电梯后径直走向谢筱竹的办公室。但办公室的灯暗着,门也是锁的。
隔壁办公室不知道哪个部门的领导路过,看见杵在门口的裴净,便字正腔圆地告诉他:“找你们谢部长是吗?他今天没来公司,不用等了。”
“好,谢谢。”裴净目送领导的背影摇曳远去,回头看着谢筱竹办公室紧闭的门和下拉的遮光帘,扁了扁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转了半天还是收了回去。
虽然知道谢筱竹不在里面,但是他依旧恋恋不舍地在门口晃悠了一会儿,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除去各项繁文缛节和高昂的学费,录取率和文化分要求也是出了名的苛刻。换句话说就是录取条件成谜的贵族学校,属于普通人完全不敢列入目标范畴的类型,以至于他研读完简章,感慨一声便直接放弃了。
在这样唬人的学校还能获得奖学金,这孩子的实力实在是不容小觑。
裴净合上手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累得要命却完全睡不着。十几分钟后,他下了床,裹了一件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下楼去抽烟。
好久没有抽了,他打了几下打火机都没有点着,终于点燃后,他贪婪地吸入一口,颤抖着吐出烟雾。深夜的空气冷得他直跺脚,他一边跺脚一边开始努力思考龚可心的那包蓝绿色相间的烟是什么牌子,下次要不要买回来试试看。
他正自顾自跺着脚,身后却传来声音:“哥?”
陈清只穿了件银灰色的卫衣,在暗处也十分显眼。他鼻尖被冻得通红,却兴冲冲地小跑到裴净身边:“哥,你居然也在这个点出来抽烟。”
裴净有些尴尬,假装刚才是在抹鞋底的脏东西,就算冷也战栗着停下了脚,若无其事地说:“嗯,有点睡不着。”
陈清走到裴净身侧,点了根烟,熟练地嘬了一口。
“哥,你是做哪方面工作的,每天那么辛苦。”
裴净不安笑着低头:“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就是在乐器公司做财务,比起人来说,挺窝囊一工作。”
“哪家乐器?”
“kobeko。”
“真的吗!”陈清的眼睛亮起来,“我小时候用的琴就是kobeko,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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