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阁。赵洪道这几日总睡不安稳。倒不是为着女帝登基大典而多劳多思,他们这些人只管秉笔直书,忠实记录下皇权更迭之时的风云变幻就好,任凭前朝天下沸反盈天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修史者插上一嘴。但是这段注定成为大梁朝浓墨重彩的一笔光Yin,却偏偏不见那个最该出现的人。他没有再来过太史阁,更没有出现在女帝的登基大典上,甚至连玄羽司都销声匿迹,好似不曾存在过一般。史册浩繁,却记录不下史官之眼看不到的地方。所以真正的血雨腥风,爱恨情仇,总是被埋没在纸堆中。永和二十三年,五月十五,帝崩于养心殿。永和二十三年,六月初六,吉。先皇次女,女君魏怀恩,承遗诏,谢天恩,即位为帝。史书上只需要记载这些便足够。魏怀恩像是踩在一个虚浮的美梦中,在过于平稳的权力过度之中,被如醇酒般的权力醉得不知身在何处。就好像是一个窃行在黑暗中的老鼠,骤然被扔进了米缸中。或者是从不知温饱为何物的困顿人,一下子过上了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一切来得太快太快,她痴痴望了多年的朗朗明月,巍巍皇权,居然就这样在几月之内,落了她满怀。她的身体好像吸饱了这座宫城之中所有的狂傲和戾气,带着她仍旧欢喜得不知是梦是醒的魂魄游走在终于名正言顺属于她的雕梁画栋之间,让她步步登仙。每一个,每一个见到她,或是远远听见她的名号的人,都要为她如今的身份屈膝下跪,甚至只要一个浅浅的眼神,就能让无数人完成她不需要宣之于口的命令。这是多么华美的一个梦,这是一个她可以永远沉浸其中的梦。她是帝王,她,就是她,魏怀恩。膨胀的权欲心在登基大典之日到达了顶峰,在无数臣子将士山呼万岁的时候,在她的目光所至只有一个个低下的人头的时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飘飘然的魂魄落回了已经有些陌生的身体,但是她会习惯这个身份,习惯已经名正言顺属于她的一切。“众卿平身。”这页史书被太史阁以千万分的小心谨慎誊写,在新皇另辟的一册青史中翻过首页。和太史阁中无数本史册一样,也会被一日日的浓墨重彩或平淡无奇字字填满,和本朝,前朝,甚至后世所有风流人物一同,成为瀚海中沉浮的模糊面目。赵洪道很想问上当日负责记录大典朝臣言行的那位同僚一句,为什么没有萧齐的名字出现。不过这不是太史阁该考量的事,好像除了皇位上的那位之外,来来去去的任何一人都无所谓在哪一日烟消云散。登基大典之后,也该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魏怀恩亲自召见了江鸿和阮雁等心腹,除了江鸿再三推脱,拒受爵位以外,其余人等皆晋了官阶,上官鹿鸣也终于被调离了大理寺,入了刑部。最后只剩下不渡。还不待魏怀恩说什么,不渡先念了声佛偈,自请出宫回皇恩寺。“你要走?”魏怀恩身穿龙袍居于高位,不到一月就已经和曾经尚有人气儿的嘉柔殿下判若两人。御座仿佛天然就能赐予帝王一层冰壳,把所有鲜活尽数收拢,只剩下不可逼视的皇威,光是冷下来的语气就已经让宫人们噤若寒蝉。新帝铁腕手段,从没有因为是女子之身而心怀仁德,连太后、世家以及不敢详数的官员都被剥落羽翼而退避三舍,她岂能容忍他人反驳?“是,陛下大业已成,不渡本不该再多逗留。有些差事,陛下自有更好的人选,何必强求一介出家人?”不渡捻着佛珠与魏怀恩晦暗不豫的眼刀交锋,殿中气氛沉静得可怕。阮雁低头不语,悄悄和上官鹿鸣交换了个眼神,示意他莫要开口。江鸿见无人说话,也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只当自己是个摆设。有些话可以对魏怀恩说,可以问嘉柔殿下,甚至可以和女君殿下开上几句玩笑。但对帝王不可。君心难测,帝威不堕,从今以后只有君臣,没有亲友。只是浮沉人心各自向己,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帝王要杀的人,要做的恶,必须也只能交给无根无系之人,用狗一般的忠诚换来恩宠,再到恶贯满盈之时成为帝王推出去的交待。魏怀恩不能有错,帝王不能有错。可是这种隐秘的差事,只凭皇威相逼,是逼不出另一把让她称心如意的刀的。更何况,他们一个个都睁着眼睛看着有人扶摇直上,又不知现今何处。谁敢向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下注,押上全部身家?那个名字没有被提起,却好似无处不在。即使魏怀恩在皇权加成下威势更胜往昔,也压不下人心猜疑。魏怀恩一一扫过诸人的忐忑神色,从他们脸上读出了同一个问题。萧齐呢?为您执掌生杀,直面刀剑,做尽坏事只为保您高枕无忧的萧齐呢?如果他都不得善终,难道我们就能?您自然可以金口玉言,命令不渡,命令阮雁,命令任何一个臣子为您鞍前马后,替您稽查天下,帮您杀人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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