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浓浓的深沉的夜色里,沈惊鸿终于一步一步地把浑身是血的沈九带到了一家陈年破旧的小客栈。
一路上的颠簸带来了一股子昏昏沉沉,沈九没了意识,只觉得好像整个人置身在柔软的洁白云彩里面,飘飘然的,这云彩温柔而细致地抚摸过他的浑身伤痕,擦拭去疼痛,留下了沈九平生未见的温和。
第二日清晨沈九醒来,看到的就是锦衣青年在一旁摆弄着浸透在水里的帕子,沈惊鸿的手指修长白皙,不经意摆弄间透着一股子雅意。
他穿着雪色的缎子衣袍,染了沈九的血珠,袍内露出墨蓝的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眼睑微垂,丰神如玉,好像在干一件特别慎重的事情。
“您……”
沈九忍着昏天黑地的眩晕感,转头看沈惊鸿,只挤出一个字就觉得喉咙尖锐地刺痛着,声音也是沙哑得不能入耳。
“暂时不要说话了,你之前想来是吞了什么药,烈性刺激得很,伤了嗓子。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好了。”
沈惊鸿绞了两次,弄干了帕子,转身朝着动弹不得的沈九走去,在床上之人拘谨又紧张的眼神下给沈九轻轻抹了把脸。
一下子把沈九惊得浑身僵硬。
沈九非常不习惯被别人触碰,一被碰到就好像一只受到侵犯惊扰的野兽一样,竖起警觉。
那些不能言说的过往、那些泛着黑的回忆,宛如chao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扼住他的呼吸,叫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水,chaoshi的。
名叫“沈九”的这柄利剑折断之前,是密不透风、避无可避的泛着冰冷的水熬了他整整三天三夜。水刑的滋味并不好受,整个人倒吊起来砸进水里去,呛了水再吊起来,遗留在身上的一点点水渍缓缓的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流入鼻腔,灌得人不住地咳嗽呛水,头昏脑涨甚至暗暗发痛————这时候再把人丢下去,重复这这看似简单却异常折磨人的刑罚。
“怎么洗个脸抖成这样子?”
沈惊鸿诧异地看着沈九脸色一下子变得糟糕极了,干裂的嘴唇泛着惨白,长长的眼睫毛不断颤抖,好似垂死的蝴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扇动蝶翼。
可怜极了。
于是拿着帕子的那个人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他把帕子放在枕头一边,轻轻的俯下身去把浑身颤抖的人抱在怀里。
就像耐心的大人安抚孩子一样,一边拍着沈九满是冷汗的脊背,一边把沈九避开浑身的伤口抱到自己腿上,张开双臂环抱住他。
沈九本是那断刃将入了尘土,寸寸刀锋变成锈铁,哪怕脚下是八百丈无尽深渊也愿意一跳作为归宿,刀剑而已,刀剑并不在乎什么地方会成为剑冢;只是沈惊鸿实在是太温柔了啊,若说沈九是废墟,那沈惊鸿便是一心一意非要那残破废墟灰烬里面,开出一株鲜活的木槿花出来的执着花匠。
波澜壮阔也好,曲折坎坷也罢,想来所有的尘埃和狼狈都可以在沈惊鸿那不经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中得到妥善安抚,他哪怕是露出一个平平常常的笑容来,也像是光,
不是太阳那般耀眼的让人无所遁形的光,大概是泼墨般的夜里,四下安静,金色的月亮倒映在某一片湖水中,那湖上的粼粼波光,还有如星星点点的星辰般闪烁的微光,在沈九混沌暗色的夜里,就他穷尽一生唯一看见的一点微光。
沈惊鸿大概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吧,旭暖如明灯,温润如静水。没有人可以在他悄无声息的温柔照顾中有一丝抵挡能力,沈九尤其溃不成军。
掌心上源源不断传过来的温度,总算让沈九从暗无天日的回忆里面挣扎了出来,他渐渐平息止不住的战栗,平稳急促的呼吸,松了紧缩的剑眉,埋在沈惊鸿怀里张嘴小心翼翼的抿住了沈惊鸿的一点点衣领边。
沈九抬眼,那双眼睛里遗留了惊涛骇浪之后的余波,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恳求。
眼神交触间沈惊鸿一下子懂了沈九的意思。
————沈九想活下去了。
他四肢全废,根本使不上力气,抓不住沈惊鸿的一片薄薄衣袖,又把沈惊鸿先前“不要说话”的医嘱当成必须执行的命令,沈九的世界里一下子被关上了很多门窗,他就拼死一搏地以最笨拙的姿态,抿住了沈惊鸿的衣领,告诉沈惊鸿。
————他想活。
————为沈惊鸿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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