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死,与你何干。”
他本不想说出这番伤人的话,可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颇为矫情。或许别人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只不过顺手行了个方便,他自己竟先当回事了。他再也不敢看他的眼,低下了头。他想转身离开,留给那人一个决绝的背影,以此遮掩自卑的不安。可是,双脚贴在地上,如何也移动不了半步。他明白自己并未受伤,他的腿脚也还健全,现在阻碍他走的,只不过是对面那人的忧郁目光。像是荆棘,缠住了他的脚,绑得他有些疼。那个人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作,只是站在他的对面,静静看着他。目光里的到底包含怎样的感情,低着头的他只能猜测。厌恶,鄙弃,无奈,嘲讽……既然如此,怎么不离开呢,是要用这样的目光传递什么呢?如果自己当时即刻死去,也不会有现在的思虑了。可他那时竟畏惧了死亡,他曾期待的死亡,真正逼近他时,他害怕了。如果那人是真心救他,他现在是如何摧折了善良,他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恶人。如果那人无心,他或可轻松一些,可是他也说出过于自傲的话了。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境地,是太久没有与人说话,而忘记该怎么说话了吗?他始终相信,人与人之间没有相知的,歪曲误读从两个人对视就已在发生了。就如同现在,他不明白那个人目光里的感情一样。如果在抬头看他一眼,会不会更理解一些呢。于是他试着抬头,对上那人的眸子。那人的眸子如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他想到了《西洲曲》。这首诗是这样的: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于是,他看着他的眸,在心里默默把这首诗过了一遍,回过神来时,发现那人的眸子又有些许变化了,他说不清的变化。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于是咬咬唇,艰难地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那人淡淡地说道,并没有责怪的语气,只像是自言自语。他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内心,又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的伤:“为何这样自轻呢?”
他被说得无地自容。他生气了,因为月亮杀了我
寂园东侧,转基因玉米试验田的后面,有一幢生物学院的旧办公楼。五年前,这里还有二十来人常驻,不过现在,老师们大都搬去了新教学楼,只剩几位要做实验的学生还守在这里。阎老见多出了几间空房,不用白不用,于是给古籍所的学生们申请了三间,作为他们的专用研习室。
秦璘的固定座位在最后一排窗边,他对这里的环境十分满意。身侧是木嵌玻璃的老式窗户,窗户外是两棵繁茂的木瓜树,木瓜树后是高得竦人的玉米地。风吹来时,只觉得空气都是苍翠的,阳光若是斜到桌上,那不知是哪些前辈刻的涂鸦都是能把人感动得流泪的绝世名画。
秦璘坐在最后一排,尽情任思维驰骋。他呆看着玉米叶,想:若自己是一株三米高的玉米,那只要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在教室上课的学生。如果看见一个学生埋头写下的情诗,玉米定要感动得落泪。毕竟玉米不能说话,也不能移动,怎么会不被一颗诚挚的心打动呢。不过,要是想看清那些小字,又得要多好的视力呢?三米高的玉米,恐怕对人类的情感是不屑一顾的,他只要看着蓝天、享受着阳光生长就好了。嗯,生长,长得有四米、五米……一百多米,像北美红杉那么高,这样学生就摘不到实验用的玉米了。一百多米高的玉米啊,有三十多层楼高吧……秦璘想着想着,为自己荒唐的幻想悄悄笑起来。
秦璘哪里知道,他的笑容已被讲台上的郑尘瞧得一清二楚。秦璘不知在自己的幻想里神游了多久,他甚至没发现已经上课,也不知来上课的人是郑尘。他现在,是一株百米高的玉米,正俯视着中国全境。
想完了玉米,秦璘又把目光移到桌面。认起那些奇奇怪怪的字迹、涂鸦。
有些他不认识的公式,大概是前辈们的小抄;有些草稿、小人、单词、电话号码……有趣的是,有人在右上角刻了一个日期,下面就跟出了许多深浅不一的日期,从2002年到前年,已经竖着刻满了一排。秦璘遵循旧法,拿出一只笔,刻出“丁酉”——他是唯一个用干支纪年的。他边刻边想:当初继白昼之长夜
九月下了四场雨。最后一场雨下过,已经是月底了。阳光终于从云层里探出。
这个时节,植物的绿意比夏季更加饱满,在清澈的阳光下显出晶莹剔透的质地。shi气没有夏季那么重,干冷的晨气荡尽纤尘,一切都变得很干净,在明净中洋溢着古旧的悠然。
秦璘心情还不错。他换了身深蓝的套装,带了一顶草帽——就像上个世纪卖报老头那副行头,出门了。宽松的衣裤就像床单一样搭在秦璘身上,他那清瘦的骨架像根晾衣杆似的,兀然矗在轻飘飘的衣衫里。帽子很旧了,稻草蹿出来几根,两根尼龙系带也是毛毛刺刺的。
秦璘弯腰卷起一点裤脚,歪头看见石缝里的一朵紫花,在心里对它说道:“我出门了。”
紫花在阳光里招招手:“路上小心。”
秦璘伸出食指点了点紫花的头:“嗯。”
守门大爷打开了收音机,一边浇花,一边哼着小曲儿。他手里的喷壶对在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秦璘从他的单肩布包里拿出一卷纸胶带,放在大爷的值班台前:“大伯,胶带放这了。”
大爷回头,应道:“好嘞!你还真记得。”
秦璘抬起一些帽檐,看见花圃上横着一道彩虹。他也不多留神,只把今晨听见的楼下的艺术家
“嗨,小子!”有个长头发的大叔站在楼梯口,朝不远处的瘦书生打招呼。
秦璘循声望去,那双沉闷的眸子瞬间亮起来。他跑过去,站在那人面前,抬起头嘻嘻笑起来:“你回来了呀。”
“嗯,我昨天就回来了。”大叔扛起他的巨型包裹,进了楼道。
“我帮你吧。”
“就你这小身板儿,是它搬你还是你搬它哟!还是我来吧!”
秦璘被这样说,也不恼,反倒觉得自己是被怜惜的。他闪着那双眸子,乖乖跟在大叔身后。
“艺术家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哈?我刚不是说了吗?昨天。”
“唔……”秦璘没想起来。或许刚刚是沉浸在见到他的喜悦里去了,什么也没听到。秦璘注意到的是,那个人的头发变长了,现在可以盘在头顶了。不过他没有盘起来,而是和以前一样的胡乱扎在脑后。
“还有,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我‘艺术家’。”
“唔……”秦璘怕艺术家生气,没再说话。明明是开学以来的木瓜下的影子
晚上八点,教室的最后一个人准备离开。
那人的座位在秦璘左边,靠走廊。收拾书包的声音在荒夜里格外清晰,栖鸟惊掠,桌椅在碰撞中发出刺耳的尖叫。他走了,到门边的时候一掌拍上开关,把灯关掉。
月光灌进了教室,把桌面上堆得歪歪扭扭的书籍照成灰白色。
秦璘还坐在座位上,对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忽然瞎了眼,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瞧见满室的月光。
秦璘没有去开灯,他就这样静静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
那个人是没有看到他还在这里吗,怎么就关灯了呢?
“是讨厌我……还是没有看到我……”
那人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给秦璘打招呼,或许是没看到秦璘。秦璘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幽灵,是不是死了。他彷徨在恐惧中,觉得一切是神给他的惩罚。他是别人看不见的幽灵。是上辈子犯了罪吧,所以被流放孤独的人间。
走廊有脚步声,却没有逼近。
秦璘心脏狂跳,以为有人要来杀他了。
保安拿着手电筒照常巡逻,在教室晃了两圈。他照了照天花板,照了照课桌,所有东西在保安的强光下都暴露出来,什么也藏不住。保安发现讲桌一侧的窗户没关,就把电筒随意放在了一张课桌上,过去关窗。
光线正对秦璘,秦璘就像被探照灯捕捉到的逃犯一样无处可逃,下一秒就要被抓去集中营严刑拷打。他要被绑到试验台上做实验,承受新型化学武器带来的变异,变得四肢残缺面目全非。他的皮要被剥下来做成灯罩,他的筋要被抽出来做成绳索,啊,他的舌头要被拔出来,他的五脏六腑会从坏掉的皮囊里倾泻而出,任由穿着皮靴的入侵者踩踏出多汁的血ye。断掉的手上布满脓疮,成群蚊蝇前来啃食,有人来抢,抢他仍可作为脂肪使用的肠子,用来接续夜晚的烛火。瘸狗看上了他,也奔到他的髀间啃咬。终于只剩下骨头,骨头却有更多妙用。取下头盖,乘着新鲜的脑浆,煮一碗深冬补品,把稍小的骨头磨成锥状,做一串漂亮的项链。可怜的秦璘啊,只剩下弯折的指甲和半只正被蛆虫啃食的眼珠。
灯光忽然撤走了,保安抓起手电筒,吹着小曲儿晃着警棍离开。
秦璘起身,走到讲台上,回望自己刚才所坐的位置。他张嘴,轻唤一声:“秦璘。”
秦璘不在。他已被无边的寂寞吞噬,从世界上消失了。
月亮在窗外招手,树叶在呼唤冷寂的幽灵。
秦璘爬上讲桌,毫不犹豫地从窗台跳了下去。
粉身碎骨?
他的身影比风还要轻盈,落在地上时,碎叶都未发出声响。他牵着影子的手,走到树下。是木瓜树,结满果实的木瓜树。
目光在青绿的枝叶间游移,扶得树梢发出了轻柔的呢喃。
今夜的植物似乎不抗拒这位不速之客,在冷清的月光下,这个人也同他们一样寂寞。
秦璘伸出手,无论如何也够不到果实。
“想摘木瓜吗?”
“嗯。”秦璘跳了两步,为自己的心意终于得到回应而感激。他踮起脚,只碰到一片树叶:“我……我够不到……”
“去搬个凳子来吧。”
秦璘回望漆黑的教室,想到那条幽长的走廊,害怕起来。他对着木瓜树,为自己的胆小沮丧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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