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征讨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叛军虽然看着声势浩大,实则全是些辍耕的农夫以及未经训练的散兵游勇,身上或许有些蛮力,但并不善于阵战。加之前些日子与地方上的州郡兵周旋时或被招抚或被诛杀,已折去了大半人马,如今一与中央的Jing锐之师接触,顷刻间便如chao水般溃退,降者数万,被斩杀者亦有万数。
然而却有一事颇为棘手:当初叛军自沥阳县兴兵起事,杀死了县令与一干不愿同谋的属吏,占据此城以为后方四面出击,家眷尽数留在沥阳城中。如今在外作战的叛军已然溃败,沥阳城中的残党余孽皆知大将军盛怒之下必不愿善罢甘休,恐投降后仍受株连,于是竟挟持了城中百姓婴城固守、不肯归服。
此时的傅节确实整个人如同一个来自血海地狱的罗刹恶鬼,浑身散发出阵阵混杂着血腥味的怨怒暴戾之气,Yin森可怖。他已将叛军俘虏尽皆处死,堆叠如山的尸体到最后实在掩埋不过来,只得就近扔进河中,将流经的河水都染成了一片淡淡的赤红色,上边浮着一层令人作呃的腐臭;为首贼将的尸首在行辕边的望楼上吊了好几日,被寒风一吹便前后左右地幽幽晃荡,煞是骇人。
身边裨将也曾小心进言杀降不祥,不如将这些降兵收编以为己用。然而傅节此时已被仇恨冲昏了头,哪里听得进这些逆耳之言,只寒着脸一言不发地看向他,轻轻一摆手,所有人便都噤了声。
前往侦探敌情的斥候很快回营禀报情况,称沥阳城正在加紧构筑防御工事,并无打算投降的迹象。
帅帐内一片静默。
半晌,傅节才Yin沉沉开口道:“既然不愿降,那便打。只是此刻不降,城破之后可就再无机会了。传令下去,即刻准备攻城器械,明日开始攻打沥阳!”
军令一发,座间群僚皆惊出一身冷汗——其实城中百姓无非是看到了几日前军中战俘被尽数处死,唯恐自己归降后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在恐惧的驱使下才决心坚守顽抗。若大将军于此时发布赦令,向他们许诺一旦投降便不会再受任何牵连惩处,以朝廷之威信,城中之人未必不肯出降。
自九州流民暴动以来,中原各路豪强趁乱而起,相互混战厮杀已有十余年,其间命丧于战乱、疫疾的百姓不可胜数,中原各州郡已是白骨遍野、一派萧索,人丁锐减至天朝鼎盛时的一半未到。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一旦强行攻城,不但城中百姓将死伤无数,也会葬送己方无数士卒的性命。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不必要地耗费许多人力,这始终是个下策。
不进行任何交涉,只想以武力扫平一切,这并非大将军往日的作风啊……
然而众人面面相觑,终无一人敢劝。
次日攻城,自然是免不了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攻防战。漫天箭雨如飞蝗一般扑向城中,随着箭枝在城池上方飞速隐没,垛墙的边缘被守军溅开的血ye缀上了一朵朵红花,惨叫声此起彼伏;城外的官军士兵Cao纵着云梯、冲车,高声嘶吼着朝城门涌去,又很快在守城方困兽般急促猛烈的反击下变成一具具尸体,后方的士卒便踏着这些尸体继续朝前方冲刺推进。
傅节自清晨发动进攻时起便站在营中的望楼上观战。越往下看,眉头便拧得越紧,脸色也越难看。直至晌午,官军都未能将沥阳县的城门打开,尸首倒是在城外密密麻麻铺了一地。傅节望见攻城士兵已无斗志,个个扛着武器慢吞吞往前蠕动,进攻的势头缓下来了许多。他心知此次破城无望,只得恨恨下令鸣金收兵,自己也回到营帐中。
他并不担心啃不下来这块骨头——城中叛军只有万余人,加上一些老弱妇孺,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万人,而自己带了十万大军,加上青州地界其他郡县的数万驻军,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更何况城中粮食有限,根本打不起拉锯战,若是这般继续耗下去,恐怕尚未等到官军攻下城池,城内守军就先得饿着肚子哗变。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心情就放松了许多。他优哉游哉地用过晚膳,正欲躺下休憩片刻,突然从帐外传来士兵请求觐见的声音,他直起身道了声“进”,一名士兵掀开营帐走入帐中,向他拱了拱手,禀报道:“大将军,营门外有一年轻儒士自称与大将军有旧,欲求见大将军。他说他名叫沈慎。”
傅节好似被人用刀尖不经意地扎了一下,利落地从席上弹起来,眯起了眼睛:“他叫什么?”
士兵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又回答了一遍:“他说他叫沈慎。”
傅节板着脸冷冰冰地道:“叫他进来。”
士兵依言退下传唤。
沈慎,沈南容。
帐中的傅节被这个名字拽入了回忆的深潭中。
深潭中有一双眼睛由远及近,穿透暗沉沉的冰凉潭水浮现在他眼前。这双眼睛曾在幽暗的地牢内如天心北辰熠熠发光,带着无尽期许与赞叹望着他;同样是这双眼睛,在血色的月光下含着悔恨痛苦的泪水愤怒地看向他,怨气灼人的视线几乎要刺穿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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