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七襄十四岁那年,小侄子刚好满三岁,正是小孩子话最多的时候,兄嫂带他上山去看望老住持时,身旁最爱吵闹的小沙弥玄参都已经吵不赢他了。
小家伙吵架三大法则:哭、闹、生闷气。
前两天对于兄嫂来说根本没点用,单就生闷气这一条,能够把嫂嫂折磨个半死。也不知道小娃娃上哪里学的本事,不过过膝的个子就知道怎么欺负人了。
比起对付他那红脸白脸轮流转的双亲而言,他似乎更懂得怎么拿捏傅七襄。
姑姑是个不会说话的女子,他怎么闹,姑姑也都不会对着他发脾气,小家伙很笃信这一点。后来傅九渊看着他皮rou结实了,直接也丢进训练场去,带着他开始锻炼筋骨。
孩子嘛,爱哭爱闹都是闲的,累了就不会哭了。傅七襄因而从小侄子手中解脱出来。
女子十四及笄,她生辰刚过不久,傅九渊就开始Cao心起她的婚事。身有隐疾从来都被人家所忌讳,他挑选半天,也看不见哪家值得托付,班媱摆摆手安慰他。
有什么好着急的!大不了王府养她一辈子!又不是养不起!
傅九渊被她的豪气逗笑,就连儿子也跑过来笑母亲:阿娘是个娇霸王!
养在傅家,算是傅七襄最大的幸事。她回来之后,没有受过半点委屈,遇见的人也都是尽善尽美。除却因为家族光环带来的一些指摘,其他一起都很好。
去往贵家公子的生辰宴时,人家都还毕恭毕敬地招待着,生怕惹得她不开心。
这几年傅九渊带着她看了无数的大夫,甚至还将她送去清河郡那边调养,想要治好她的哑疾,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能说话固然是最好的,可是若不能说,也强求不得。在这一方面,傅七襄一直比傅九渊要看得开。
关于不能言语的雅称有很多,问春春不语,观棋不语真君子。
她倒是很喜欢回归傅家之前,班媱给自己取的那个名字。
偶尔班媱找她说些悄悄话的时候,也会叫上这个名字,恍然就带她回到还在教坊司时,她们二人与清歌一同戏耍的场景。转眼间,清歌都已经死了五年了。
河畔山峦,泥沙shi烂,多少虫蛇穿行其中,想必那副身躯都已被消解成森森白骨,辨认不出任何踪迹了。这些年来,她还是常常想起她。
教坊司内的日子辛苦,辛苦之中却也常有欢欣,是后来享尽荣华富贵也换不来的安心。
今年清歌祭日那天,班媱发了高烧,傅九渊留在府中照看,她们不想错过好友的拜祭时间,便让傅七襄自己带人前去。那山水阻绝之地有些偏僻,傅七襄虽然年纪不小,傅九渊还是放心不下,从手中抽取一个身手不错的,连带云碧跟她一同前去。
云碧本来是班媱的贴身丫鬟,傅家没落之后重新补充人丁,那管家做事的都好说,可这贴身照顾的人,万万不能马虎。班媱直接把云碧打发过去照看,总算放心。
云碧曾经比较过这两任主子,班媱是个活泼爽利的,动不动就喜欢拿自己开玩笑,隔三差五还总要捅出点麻烦来,她少不了给她擦屁股的时候。相比之下,傅七襄就文静乖巧许多,偶尔有些姑娘家的俏皮也无伤大雅。然而,就是这越端庄越懂事,她越觉得好像班媱更加好伺候一些。
坐在去往郊外的马车上,傅七襄低首不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云碧看着她,也只能跟着沉默。
九月,暑气尚有残留。夏雨吹不尽余热,只有到了这冷山绿水边,才能体会到些些清凉。
傅七襄踩在润shi的泥土间,绣花鞋底迅速沾染上粘稠的泥土,包裹住整个脚底。一层结一层,最后是被清歌坟前的杂草抹尽。
也就一年不来,这坟前草已经长得半人高,不知是周遭环境太好,还是地下的人思念如斯,催涌着野草疯长。
她蹲下,取来一壶小酒,倒了三杯,一一洒下。
云碧和负责保护的侍卫追影站在一旁,慢慢等候她发呆,心里说些体己话。
溪水流觞,叮咚作响,把她的回忆都凝结成琥珀,冻结在这座孤坟之前,留给清歌独享。她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才打算驱车回去。
硕大的车轮滚动在烂泥中,一圈圈泥水被轮回卷起。风声呼啸,整座山林里除却鸟鸣,只听得见车轮吱呀的滚动声。傅七襄闭目凝神,不时掀开帘子去探看外围风景。忽而在不远处的密林之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疾者五感最是敏锐,她虽比不得瞎子那样耳听八方,还是在这一片祥和之中捕捉到了不一般的动静。她拍了拍云碧就说要往东边去看,车子才行进几步,她就确认了那人的身份,是谢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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