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弥生问了这陌生姑娘的姓名,看到她只低眉垂目立在原地,一声不响,神色莫名低落,像是一张温柔微笑的面具陡然裂开,后边有什么汹涌的情绪要溢出来似的,便小心翼翼道:“你怎么啦?不舒服”等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不是非要知道的。临川先生教过我们,女孩子不会轻易把闺名告诉陌生人的,是我刚才太冒失,忘记了先生的教诲,你别往心里去。”
琳琅摇摇头:“我姓谢,名叫琳琅。”忽然间,殿前羯鼓大作,接连三声震地传来,震碎夏季入夜时分的凝滞chaoshi空气。琳琅猛然被鼓声惊醒,几乎不露痕迹地捡起了地上的荷花,插到神位前的水盂里,背对着弥生回答了他,“傩戏要开始了,看傩戏吧。”
弥生坐在窗前,一边揪着蒲团边缘的草叶,一边羡慕道:“你知道吗,梦蛟说话很有水平,先生讲什么他都跟得上,总是非常有道理。”
“临川先生,他是你们的老师吗”
“嗯,先生姓柳,是我们的老师,他说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来了就回不去了。他写的戏本,谁看了都服气。从前台上我们在演戏,台下的人在哭和笑,可现在台上的我们也会忍不住哭和笑。临川先生不单单给我们讲戏,还会给我们讲书里的道理。大家都说他讲起课来,就好像把眼前的雾拨了开来一样。可是我从小在戏班里长大,有时候跟不上,像你刚才说的傩戏,先生引用了一些书上的话,我就听不太懂了。”弥生说着低下头去,琳琅这时候回过身来,只能看见他有点圆的、乌黑的头顶,和中间梳得整整齐齐的发缝。她差点就要去摸一摸少年的脑袋,手伸到中途,却缩了回来。
琳琅坐在弥生旁边,对他道:“傩最早是一种祭祀仪式,一群人唱歌跳舞,相信这样可以把鬼怪吓走,有时候也演给神仙看,希望神仙看了喜欢,就能赐给人们福气。后来它从单纯的歌舞发展出了情节的起承转合,用来表现各种传奇故事——这么说吧,原先是跳大神,是跳给鬼神看的,现在有点像演杂剧,是演给人看的。原先主持跳大神的,是拿着戈和盾的方相氏,现在呢,变成了传奇的主角。这样说,算是明白吗”
弥生一字不漏听完,恭敬地朝她俯首一拜,头低得更厉害了:“谢谢姑娘。”
“不用谢。”琳琅将窗户向外推了一点,让视野不受遮挡,“听说今天这出傩是洞庭湖君擒龙,我都没看过呢。”将要在傩戏里被降服的所谓恶龙,其实是蒙了绸布的长长竹篾框架,一节节皆可活动,在一队青年男子的托举下做出腾挪纵跃形态,类似人间上元节的龙灯,圆头憨脑,神气活现,火红得一派喜庆,哪里有半分烛龙凶恶的样子。
台上红灯高悬,铺了十八尺红氍毹,如同一条红色的河流,倀子分列氍毹两边。作为龙王的助手,他们皆著朱衣赤帻,戴红漆面具。在这一片泱泱的红色里,扮演龙王的人却是白衣如雪,周身上下只有白色面具的双眼角处各染了一抹绯色,如同胭脂流霞斜飞入鬓,带着天成的妩媚。
随着鼓声变急,龙扑近了,白衣人从礁石般独立中流而渐渐动了起来,与龙周旋着,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弥生的动作已经轻盈如水鸟了,而梦蛟在那条红色河流上游走八方,灵动中不失优雅,竟让人联想到踏浪而行的神祗。兜了几个圈子后,回头一顾,广袖流云般抛了出去,恰恰拂在了龙头上。这个近似挑逗的动作在以往傩戏中不曾有过,舞龙的人没料到这出,动作便顿了一瞬,带着龙头抖了一抖,好似打了个喷嚏,引起了观众的一阵哄笑。
白衣人并未被这个插曲打断,依旧一气转注,连翩而下,每一举手、投足、回眸、舒袖、拧腰、旋身,都如流雪回风,越来越变化万端。这出傩戏表现的是龙君假饰美女以迷惑孽龙的传说,舞者也果然做足欲迎还拒的婉转姿态,像极了女子的曼妙身形,甚至将伴奏鼓声都带得低徊了起来。台下逐渐忽略了那条颇为出戏的龙,连天价叫起好来,尽管振子联臂踏歌,层层飘飞的衣袂如波浩荡,也难以引起他们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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