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冷的四点钟,天还是黑的,月台两侧伫立着一溜煤油灯,映照出不大的一方亮堂。一行人穿戴整齐,插着手、笼着耳,乌泱泱地候在一旁。为首的妇人年约四十,一把头发挽成一个低髻,鬓边贴着两朵珠花,闲立在正中央。
远远儿听到火车的汽笛声,有个着粉裙的丫头往秦妈妈身边凑去:“妈妈,来了。”妇人先是扫了她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黄铜怀表,瞧过时间后方对众人道:“都理理衣裳,醒醒神儿。”
连通南北直隶的这条铁路今春才刚通车,票价贵得叫人咋舌,是以月台上统共也没几家子人。不多时火车到站,秦氏亲自提着灯笼等在门前,但见头等车厢里钻出一位米色袄子、兰缎马面裙的小娘子。
她年岁小,身量未开,瞧着只到秦妈妈胸口,脚上一双洋货小牛皮靴踩得踢踏响。
“大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李持盈没搭腔,轻轻点了点头就算是接下了这句寒暄。她打松江府上的车,在车上结结实实窝了半个月,加上今日起了个大早,此时头发虽然齐整,眼泡子却有些肿。众人见她脖子上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赤金长命锁,两只小小的手腕上各戴一只剔透如冰的水晶镯,登时眼神儿四处乱飞。
大庭广众之下,做仆妇的不能跟主子计较,秦氏抿出一个笑来,蜻蜓点水般屈膝福了一福,也不等叫就起了:“此处离家还有些距离,姑娘快去车上用口茶,歇歇吧,家里备了宴席,只等着晚上给姑娘洗尘呢。”
说罢引着她向外走去。
李大姑娘进京只带了一个老妈妈,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丫鬟,够顶什么用的?公主府的奴仆伸手便要将她的两只大衣箱接过去,丫鬟拿余光掠了一眼姑娘,见她没有阻止,这才乖乖卸了力。秦妈妈全程没往那边夹一下眼皮,老的太老,小的又上不得台面,皮肤黑黄,四肢粗壮,别说给姑娘贴身使唤,这样的丫鬟放在他们公主府,扔去厨房烧火都不要。
李持盈没打算跟他们闹僵,乖乖巧巧地扶着秦氏登上骡车,车帘放下时忽见不远处有小童叫卖玩意儿,不等吩咐,只一个眼神,青壮丫鬟便快步走去,买回两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她没管秦妈妈也在车里,直接展开来看,一份是朝廷发行的《大明日报》,上头主要是一些皇室日程,官员调动,就如后世的党媒,算是官方喉舌;另一份是京城本地的《名士风流》,主要刊载了一些名流八卦,逸闻趣事——这家公子天纵奇才,风姿无双,与某当红名伶琴瑟相合,一段佳话;那位将军娇妻美妾,儿女绕膝,偏偏与最欣赏倾心的某皇室淑女有缘无分,只能错过。
李持盈在松江老家时也常看报,这个时代的娱乐方式非常有限,看报是最经济也最省力的一种,可惜老太太是旧派人物,一开始不许她看,也不许下人替她买,发现一次打一次,她说那些报纸都是不叁不四的人写来骗人的,好好的女孩子都叫挑唆坏了。后来她病得愈重,见她仍不知悔改,也就撒手不管了。
姑娘看得认真,一张小脸叫报纸遮得严严实实,无形中将秦妈妈晾在了一旁,秦氏不免有些气闷,转念又想小丫头子初来京畿,可不是见什么都新鲜么?于是再次耐下心肠,转口问道:“姑娘识字?”
李持盈没有藏拙的爱好,一边翻页一边嗯了一声。
自从神佑皇帝改革,如今朝廷取士不再凭八股文章,而是像唐朝一般分科录用。当今少年时还一力复辟女官政策,为此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今南直隶一带多的是着补子戴冠子的官娘子,小女孩儿识字又有什么稀奇?
秦妈妈微微一笑:“那可好了,咱们北京城里有意思的去处多着呢,姑娘识字便省了许多事了。”
李持盈没抬眼,不是没想到自己进京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毕竟她的继母、她爹的第二任妻子是当今的六女儿华仙公主,她没想到的是公主的能量竟然不小,《名士风流》专门给了一整块版面,用来吹捧华仙公主多么贤良淑德,将襁褓失母、幼年又没了祖母的继女接来京城,‘亲自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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