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向来被戏称是经天纬地之闲差,每天巳时点卯,监正还被御史参过一本,说是碰见他挤在人群里看斗鸡,带头游手好闲。然而当皇帝辟出宫室架起丹炉,比起星宿八卦更信鬼神长生之说,那脚踩天罡手挥拂尘的老道挤得一众正经出身的进士无立足之处时,老少爷们儿才迟迟抖擞Jing神,拿出当年悬梁刺股考科举的劲头,恨不得连睡觉都睁着眼珠子观星象,连月上奏好几封折子,到头也只抓了十四名仕子,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雪。
这雪下得有多大呢?三岁小儿站直了身子能到腰间,若是人躺在雪堆里,没个三五天等雪化还真发现不了。
眼见冬至近得贴鼻尖儿,家家户户都要出门买rou包饺子,热闹的喧嚣声仿佛是点燃在中都上空的一把火焰,照得人人面上喜气洋洋,给一场本该肃凉空寂的冬雪增添了几分趣味。
姚子培也被这氛围感染,他本打算给虞相告一天假,这种天气缩在客栈里得把腿贴在铁炉子边烤,膝盖以下凉得麻木,走路都打不了弯。其实和虞相蒋元说说难处,以二人的身份地位请个好郎中调理并不是难事,但心中隔着一层生疏,也可能是无用的尊严在硬撑着一口气,让他到现在也没露馅。
毕竟这条腿伤得不怎么光彩。
没等他请店小二送口信,相府先遣人来知会,说的是虞相今日上午有客,喊他晚些再去。屋子里一股臭泥药膏味,姚子培面露赧色,他是爱干净的人,打补丁不怕,只担心衣冠不整有失礼节。虞府的家仆没嫌弃,反而会心一笑,热络地呈上羊皮护膝和药包,嘱咐他按时煎了吃。
姚先生,您可真和相国见外了。
姚子培千恩万谢,把人送走后孤坐在桌边许久。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处与往昔的回忆交错而至,那些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日子原来只是被束之高阁,等打开锁吹落灰,脆黄纸页上的字迹不改,写尽了前半生的光辉与不堪。他在脑海中一页页翻过,以看客的身份置身事外,重新审阅书中的每一个人。
当悲喜都成为身外物,才能以一双公正明亮的眼睛找出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膝盖钻心地疼,劲风吹开窗子,射进一柄柄刀锋,刺得他一瞬间回想起当年那人持弓紧弦跨坐在马上,头顶是一轮银月,江风卷过芦苇和泥土的味道,在那样畅爽清朗的夜晚,利箭也变得柔美不足为惧。
文人迂腐、清高、虚伪、倔直,却又浪漫。
他当时甚至想,如果死在这桥上,是否能就地变成一尾鱼,顺着江流游回云州去。
想着想着笑出了声。一笑救了两条命,相比之下这条坏腿确实不值一提。
午间过后雪霁初晴,丝丝缕缕的日光透过云层,给满城雪景铺上一层薄纱羽衣。街上传来小儿呼朋唤友的打闹声,姚子培推开窗户,正好看见对面的酒楼里走出一人,挺着腰腹冲车夫指手画脚,像一个上身挂满富贵堆件儿的大肚酒桶,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也认得出是程老爷。他身后探出一个戴瓜皮小帽的脑袋,怯生生露出半张脸,看不清眉眼,直觉年龄差不多,应该是丁牧晴生的大儿。
程老爷做茶叶生意,经常走南闯北,在中都碰见不是稀奇事儿,可带着半大的妾生子来京城实属罕见。商人的性子就是无利不起早,这孩子的舅舅还在牢里关着,要不是案子没着落,早一脚踢开她们母子,保得一身太平。
姚子培刚安定了半日的心又泛起波澜,他顾不得腿脚半麻,匆匆换身干净长袄,绑上羊皮子护膝,走到楼下时缩起半张脸,站在边儿上的古楼子摊前听了半晌,没说什么要紧事,末了程老爷重重甩开抓着他衣袖的小手,啐道,
都怪你那赔钱货的死鬼亲娘。
那孩子瘪着脸小声哭了两嗓子,又揉着眼睛转身跑回楼里。
姚子培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丁牧晴是他看着长大的,争强好胜可心思不坏,对丁牧槐掏心掏肺,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嫁出去给人做妾,为了换银子供他读书。程老爷在亲儿面前都不避嫌,可见她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手里捧着胡饼一路走进相府也没人拦,都知道是虞相的门客。管事请他去里面坐,说虞相在前厅议事,让他自便不用拘谨。看那古楼子一口没动,羊rou凉得发膻,主动接过去厨房回炉。
偌大的书房只余他一人,姚子培反而有些手足无措,立在那盆墨兰跟前摆弄起花枝儿。瑰紫釉与花色相映成趣,估计是刚换过土,盆沿还残留了一些渣子,他刚弯下身打算清理干净,见一角褐黄从盆地露出,仔细搬开花盆,本不想做偷觑探秘的小人,可那信封上的字让他不得不伸出手。
一横一勾,一个丁字。
姚先生?姚先生?
虞相蹙眉走来,厉声问道,这是在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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