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州落了雨。
郑婴在吴府门外与吴尽节道别,不过七日的工夫他看起来却比初见时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眼睛也有些浑浊,甚至现出几分佝偻出来。
她面色温和,只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侍郎大人还请保重身体。
谢公主挂怀。
也许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吴尽节对郑婴的厌恶消散了很多,回话时声音依旧低沉有力,毕恭毕敬。
那么我们就先走了,这几日借住贵府,多有叨扰。他日侍郎举家北迁后,我再亲自登门拜谢。
公主言重了,此乃臣下分内之事。
那么,我便在京城等着您了。
微微一笑,郑婴欠身作别。这对于一个二品官员来说实在是大礼,吴尽节连忙躬身回礼。
在转身预备离开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映入眼帘,她忽然生了主意,折返回来,径直走到吴越跟前。
在他诧异的目光下,笑道:
吴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一问,让整个吴府出来送行的人都惊愕万分,纷纷猜测两人是何时搭上线的,只除了吴越身边的随从弗如露出来似欣慰又似愤恨的神情。
不疑有他,吴越顺着她的意思,两人单独走到了一处僻静地。
寒风习习,秋雨霏霏。
公主唤吴越前来所谓何事?
他率先出声,打破沉寂。
吴越,你可怪我?
她问得郑重,令他也不由得正色,回道:
公主本无过,越为何要怪?
郑婴抿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像轻盈的羽毛,一点点飘过他的周身。
吴子衿死了,饿了七天七夜死了。
孤身一人被关在Yin暗chaoshi的柴房里,不吃不喝,活活饿死了。
那天她并没有在吴尽节面前为吴子衿求情,并非有什么顾虑,只是不想牵涉进世家里这些腌臜事。
无论如何,她只不过是一位客人,即使她地位尊贵,举足轻重。
何况,生存在皇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比谁都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此行她的原本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必再多此一举。为了心中那一点恻隐而暴露自己,那是蠢货行径。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胞妹发丧后,即使家主并没有为吴子衿办丧事,但他依旧坚持换上了丧服,素白的孝服穿在他的身上,不似青衫那般透着文人的气度与傲骨,却于平淡寡然中平增几缕淡然。
那是一种超脱世外的淡然。
他手里执着青竹伞,眉眼还是如初见那般好看,辽远而旷达。
听说他因为忧虑过度旧疾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她还记得那日在回廊里撞见他身边的弗如手里端着药,早闻他身体不好,甚至有些病弱,常年与药相伴,靠药维生。
甚至他出生时就有方士断言
江南吴越,天定命数。
才冠京华,二十而斩。
初闻时她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
可是如今看来,他眸中黯淡无光,仿佛看淡了一切,又似乎只是看透了人生。
人若失去了生趣,便会自发地去寻找死趣了。
然而,郑婴很清楚地知道,吴越不能死也不能归隐,朝廷需要他,郑朝需要他。
这不是她的臆测,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近乎笃定的感觉。
此次出行,她先是故意与魏子游在生云寺荒唐让吴越撞见,后又是装醉在众人面前试探他、去他书房里戏弄他,其实不过是为了摸清他与吴尽节的底细。
半月前她受三皇子之托,以游玩为目的来烟州试探新任吏部侍郎一家。
未曾想会碰上吴子衿一事,她虽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将他拉过来嘱咐几句。
其实可能这些话根本没有一丝用处。
但
吴公子,我有一言想赠予你,你可愿听?
闻言,吴越一愣,反应过来后回道:
愿洗耳恭听。
好。她笑了笑,那笑很淡,却很真挚,我此行原本只是为了赏玩烟州美景,然,也许是命中注定,我遇上了吴公子。依我看,吴公子大智若愚,进退得当,绝非池中物,他日定可为龙凤。但于儿女情长上多有犹豫牵绊,须知,无论是生老病死还是爱恨嗔痴,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素闻吴公子Jing通佛道,想来对这些道理早已烂熟于心。
顿了顿,她将目光投向辽远苍茫的天空,雨丝飘扬而落,无端的寂寥。
少年当立鸿鹄志,我与吴公子虽是萍水相逢,但却看得出吴公子心怀大志,但若是因为眼前一点磕绊就放弃前程,实属我郑朝的遗憾。
郑婴的这番话推心置腹,没有半点隐瞒。如今郑朝表面繁盛,实际内里早就空虚不堪,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xue,若是再没有出色的人才救世,恐怕迟早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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